小黄鹂啃青菜的动作停下，眼睛望着晋生的眼睛。晋生的眼神沮丧，焦虑，无奈，甚至还有愤恨。小黄鹂的眼神深深的，里面像有人类的感情，关切，担忧，和一点点着急。

    看着晋生靠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保持着手握绀珠的姿势不变，从日暮到日落又到日升，绀珠从黯淡到发光又到黯淡，小黄鹂在紫藤架里侧卧着，脑袋窝在翅膀下好久好久后，终于伸腿站了起来。像思考了什么事情很久后终于思考出了结果一样。

    伸伸腿，伸伸翅膀，然后飞了起来，在熹微的晨光中，离开木屋和院子，飞向朝霞渐渐消隐的天边远山。

    山还是那座山，悬崖还是那个悬崖，只是到了六月初夏，崖上树木和崖下藤草都更葱茏了些。

    小黄鹂和晋生不一样，它有翅膀，到了崖边后，毫不惧怕地就朝深不见底的崖下飞去。

    飞到半山，一大片山壁没有植被覆盖，只有光秃秃的岩石，再细看，发现那中间竟有一个小石洞。洞口的石壁边缘，白色的片石中泛着点点的荧光。

    小黄鹂飞进了石洞。洞口只有成年人一个手掌那么大，大一点的动物和人类都是进不去的。阳光也进不去，里面几乎漆黑一片。

    但在漆黑之中，洞的深处，有一大片石壁，正像璀璨的星河一样，不断闪烁着深蓝色的细碎光芒。

    小黄鹂兴奋地叫了一声，箭一样嗖地飞过去，贴着石壁，看见了那些嵌在墙壁上的、大片的、几乎数不尽的……绀珠。它用双翅拍打，用喙啄咬，绀珠却一点松动都没有。

    小黄鹂不动了，石洞内静下来。但只静了短短一瞬，一瞬过后，小黄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黄衫少年。在石壁光芒的映照下，可见少年稚嫩清秀的脸，不过十一二岁模样。

    少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双手不自然地做了几个抓握动作，他面露喜色，笑出了轻轻的声音，很快用双手去扒拉壁上的绀珠。壁是泥石质地，湿湿的含水，并不坚固，被人类的手几下就抓松了，一颗颗圆滚滚的绀珠轻而易举地落进了少年手中。

    少年捧了一大堆绀珠在手里，深蓝的光芒聚集在了一起，将石洞照得更亮了。他开心地看了几眼后，打算将它们放进怀里，就在这时，余光却察觉到右前方有一个暗影掠过。

    少年心一跳，警醒地看过去，见到的是一个长条状的绿莹莹的东西……还动了一下。

    恐惧感蓦地窜上心头，他的四肢都僵硬了，一动也不敢动，眼睛直直地看着那儿，心想，难道是蛇吗，那可怎么办……

    但那个东西又不动了，完全一动不动。少年与它相对静默了许久后，深吸一口气，轻轻地向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

    靠近了，终于看清，那是一根长长的儿臂粗的青竹，只是表面莹润，近似什么活物的皮肤。

    但竹叶都在，就是个竹子。少年松了口气，不再理睬它，将手里那堆绀珠放进怀里，又回到山壁前，伸出手继续扒拉。

    就在少年的手碰到潮湿粗粝的泥石山壁的同时，他身后响起了咳嗽声，低沉的微沙的属于人类男子的咳嗽声。

    少年吓呆了，再次石化，不敢动也不敢回头，可耳朵却是灵敏的，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人类男子声音说的一句话——

    “不许再挖了。”

    第3章

    随后是人站起身带动衣服的簌簌声。

    黄衫少年缓慢又僵硬地回过头去，看见倚着墙壁站着一个白衣青年。说是白衣不太准确，那衣服是白色的，却又微微泛出青色，像新生的青竹叶片的颜色。

    少年视线微移，发现，那青竹不见了。

    随着青年的起身，满墙绀珠似有灵识一般光芒大盛了起来，还形成一道光束朝他身上聚集而去。

    少年在突然明亮的光线中，看见了他的面孔，墨一样的长黑发，雪白莹润的皮肤，面容清俊得不可思议，不染凡尘的模样，完全不像人类，像妖更像仙。

    少年的目光凝在了他脸上，微张着嘴，连呼吸都忘了。

    “自己还给我吧。”

    青年微微扬起嘴角，又说了句话。

    “不……”

    少年下意识捂紧胸前的衣襟，他说着，发现有点不对劲，那青年在对他说话，眼睛却并没有看着他。而且青年的瞳孔漆黑如墨玉，却一点光泽也无。

    青年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朝他微微侧头，又浅浅一笑，说：“你拿走它们，我就要彻底瞎了。”

    “……可是，”少年噎住，顿了半天，才小小声说：“……我很需要……”

    青年漆黑的双眼转向他，目无焦距地望了他好一会儿，走前一步：“很需要？”

    “嗯……”

    “这样啊……”青年忽然伸手抚上他脸颊，冰凉的指腹在他眼睑下轻轻磨蹭，“那把你的眼睛给我吧。”

    几天后，夜晚。

    城郊一间破庙里，残烛摇曳着灯火。

    晋生跪在神像前，虔诚地磕头，再磕头。

    是一个梦境指引他来这里的。梦中，白衣的神仙在云端问他是否有想要实现的心愿，若有，来这里拜神可以实现。

    他磕头完毕，直起身体，双手合十，闭眼许愿。

    四周太过寂静，只有庙外风吹古树的声音。闭眼后的晋生，忽然感觉不太真实，好像这世间只有他一个人，又好像他还在梦中。

    他睁开眼，愣了一会儿后，眼珠才转动，一下就被灼目的大片蓝光给闪到了——

    就在他膝盖前方的地面干草上，躺着一整幅只有在古书中才见过的绀珠帘幕！

    他目瞪口呆，用力揉疼了自己的眼睛，颤抖着双手去触碰，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下子传递到心底，切切实实。

    努力使表情平复下来后，他将绀珠帘幕紧抱在怀里，连连磕头磕出重响，语声里是掩不住的喜悦和兴奋：“谢谢菩萨！谢谢菩萨！”

    等他狂奔而出后，神像后走出个一袭白衣的年轻男子来，对着他的背影，微皱眉头，撇了撇嘴：“……菩萨？”

    白衣男子身后，那尊蒙了厚尘的旧神像，细看之下，是以白玉雕成的一名年轻男子，长相跟他分毫不差。

    神像之上的木楣上，刻着两个小字：郁离。

    不久之前，这里还是一块荒地，是他带那小黄鹂变的黄衫少年来了之后，才施法幻化出来的。

    少年在边上看得惊奇不已，满眼的艳羡，冷静了好一会儿，才躲在神像后等那书生出现。再在书生闭眼的时候，悄悄把绀珠帘幕放到了他面前。

    半山石洞中的绀珠没有了，晋生也心满意足地走了。

    小庙中，郁离微笑地望着少年，眨了一下眼睛。

    少年环顾一下四周，轻轻说：“这里要消失了吗？”

    郁离意外：“嗯？”

    少年垂下头，声音还是轻轻的：“好可惜啊。”

    郁离想了想，说：“也可以留下来。”

    少年抬起眼睛，笑了起来，露出两个小梨涡：“嗯。”

    郁离勾了下嘴角：“可以了吗。”

    少年走到他面前，仰起了脸。

    郁离缓缓抬起右手，隔空悬停在他那双漂亮的蓝绿色眼睛上方。

    一团雾一样朦胧的白光浮起，散开。

    郁离眨眨眼，转转新眼珠，小庙里的景象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眼前。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那少年双眼凹下去，紧锁眉头痛哼出声，也是意料之中的。

    意料之外的，是那少年失去双眼后，竟只保持了一眨眼的人形，就迅速地凭空消失了，身上那件黄衫一下子跌落在地上，很快化作了烟尘。

    郁离低头看得愣住了，眼睛直直盯着地面，只见那黄衫消失的地方，横倒着一只小小的木鸟……木头雕的黄鹂鸟。

    木鸟浑身彩绘，栩栩如生，只是原本眼珠的位置，空了。

    第4章

    郁离忽然感觉到眼眶里一热，又一凉，比他的体温还要更凉，好像那儿嵌着的，不是活物的眼珠，而是冰冷的珠玉。

    他下意识抬起手，用手背去触碰眼皮，几下按压和感觉之后，他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俯身捡起木鸟，缓步走出小庙，望着夜空，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

    不久后，天亮了。

    晋生一夜没睡，一大早就等在了徐府门口。

    正门戒备森严，踌躇了良久，他还是没敢靠近，绕开去，沿着高墙一路走到了一处阁楼前。

    阁楼雅致秀气，外有一扇小侧门，门外没有任何人把守。

    徐知府只有一个千金小姐，这里住着的不会是别人。晋生如此想着，鼓足了勇气，上前叩门。

    叩门声不大不小，且有节奏，不至于引来远处的人，又使门内的人无法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