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剩下的全卡在了喉咙里。

    那警察转过头来，唇红齿白，清亮的眸子，右眼眼尾下一颗泪痣。陈珂猛喘了一口气，终于能把话说利索了。

    “欢声？！”

    梁欢声刚刚一阵急跑，现在也还有些喘，扭头看清了站在身后的人，面上露出些惊讶的神色。陈珂还想再说点什么，被梁欢声挥手制止了，巷子口又有几个人的跑进来，穿着便服，陈珂立马转过去警惕的望向他们，梁欢声说：“我同事，先回派出所再说。”

    一阵兵荒马乱，贼被抓进了派出所，陈珂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做笔录，想到梁欢声。

    梁欢声眉眼长开了，没有了少年时期的青涩稚气，整个人气质也变化许多，陈珂记得他坐在自己身边时总是很内敛很沉静的，似乎不太会和人相处，但刚刚跟同事一起回来时，他却有说有笑，同事们也都很喜欢他的样子。他变化很多，但陈珂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曾经设想过很多次跟梁欢声再见的情景，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跟他重逢。他沉默地坐着，想了许久，自嘲似的一笑，或许梁欢声根本没认出自己呢。

    门开了，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小警察，一口天津话，一边去给他倒水一边抱怨：“这小子是个惯犯了，以前偷偷摸摸的事儿没少干，这才放出来没多久呢，居然还敢抢劫。好嘛，撞枪口儿上了这回！人梁队长刚从刑警队下来的呢。”

    陈珂起身接过水：“谢谢。”听他提到梁欢声，便接茬道：“你们队长挺辛苦哈，都这个点了，我看他警服都还没脱呢。您怎么称呼？”

    那小警察在桌子对面坐下，翻开本子：“麻烦您把身份证给我瞧下。您叫我小王就成。梁队长今儿正好来我们所正式报到，好家伙，刚下车，跟几个老哥在门口儿唠呢，门儿都还没进去，就撞见这小子抢包。我们梁队那是谁呀，原市刑警大队一把好手，逮他？那是大材小用了。”

    陈珂把身份证递给他，问道：“王警官，那梁队长这是工作变动？”

    小王停住嘴，瞧了他一眼：“您老打听我们梁队长嘛呢？你俩认识啊？”

    陈珂的手指在桌上一敲，笑道：“老同学，好多年没见了。”

    小王这才“哦”了一声，把身子往前一倾，说道：“梁队长下派出所来锻炼的吧，哎你们是老同学啊？我就说呢，刚来的路上你那眼睛都跟黏在我们队长身上似的。”他一边核对着身份信息，一边说：“梁队长忙着呢，您别看他年纪轻轻的，那工作能力真是没话说，本来嘛是后天报到，他愣是赶着今天把原来的工作交接了又过来，这不警服都还没来得及换嘛。”

    小王给陈珂做完笔录，把包还给了他，笑着说：“我这人嘴碎，话多，您回头可别去投诉我啊。”

    陈珂笑着说：“不会不会。”

    “那成，您慢走，回去路上小心着点儿。”说罢小王便出门去了。

    陈珂拿回来自己的包，打开看了下，东西都还在。他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多了，派出所里一半的灯都灭了，也不知道梁欢声走了没有，只好站在门口徘徊。小王从隔壁出来，见他还没走，便问：“嘛呢？还没走啊。”

    陈可笑了笑：“你们梁队长下班了吗？”

    小王还没说话，楼梯上走下来一个人，正是梁欢声，已经换上了常服，白t牛仔裤，外套搭在臂弯上，见了陈珂，整个人一愣，小王笑道：“梁队，您老同学正好儿在这儿等您呐，那我就先走了啊。梁队再见！”

    梁欢声冲他一点头，小王便走了，剩陈珂和他两人站着，一时无话。

    陈珂初见梁欢声时的激动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刚刚没说出来的话这一时半会儿也不打算再说，他想到梁欢声可能还没吃晚饭，便说：“我这上了一天班还没吃饭，正好碰上了，一起去喝一杯吧。”

    梁欢声看着他，没有说话，陈珂也不再出声催促，只是与他对望着。半晌过后，梁欢声似是妥协，似是无奈的点了点头，说道：“走吧。吃饭可以，但是我不喝酒。”

    两人出了派出所，梁欢声就近挑了家小饭馆，席间两人都不怎么说话，梁欢声埋头吃饭，陈珂问他：“你住在附近吗？”

    梁欢声说：“没有，住在市局那边。”

    陈珂：“那过来上班不是很远？等会儿吃完我送你回去吧。”

    梁欢声摇了摇头：“正打算在这边租个房子。不用送了，你还是赶紧回家去换衣服吧。”

    陈珂这才想起自己一身的狼狈，笑了笑也没再坚持，说道：“今天真是多亏你了，能给我留个电话吗？改天出来好好谢谢你。”

    梁欢声说：“不用谢了，应该做的。”

    陈珂笑道：“那留个电话总行吧？我对这边比较熟，也知道一些挺好的房源，回头发给你看看。”

    梁欢声想了一下，这次没再拒绝，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陈珂心满意足，不再多说什么，吃过饭后便同梁欢声道了别，朝家走去。回到家打开门，屋里的哈士奇吐着舌头冲过来，陈珂摸了摸它的头：“狗蛋，乖。”

    狗蛋是他两年前开始养的，一个朋友要出国养不了了，那时候他已经单身有一阵子，他妈每次过来总要抱怨他这屋里没点人气，他就接手养着了，这狗傻乎乎的，前主人给取名叫狗蛋，他也懒得改，就一直这么叫了。

    陈珂哼着歌去洗澡，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跟梁欢声说，他想问问他当时突然退学去了哪里，想问问他当初说的那些话是为什么，想问问他这么多年过的怎么样，他还想跟他讲自己当年是怎么过的，这么多年又是怎么过的。想说的太多，他怕吓到梁欢声。

    没想到梁欢声成了警察，做警察辛苦，不知道他有没有照顾好自己，又有没有人照顾他。

    梁欢声对陈珂而言是特别的，因为那是他第一个喜欢上的人。初恋嘛，总是难忘的，没有得到结果的初恋则更甚。陈珂还记得第一次见梁欢声，九月份开学前，他去学校看分班结果，其实分班结果可以在网上查的，那天他恰好跟同学约了打球，便想着顺道去看了。

    那天上午天气特别好，阳光灿烂，他穿过学校的香樟大道去看公示板，学校里没什么人，他远远看到一个男生独自站在公示板前面。等他走近，找到自己的班级，竟然发现跟那个男生看的是同一张。陈珂想这应该是新同学了，他想跟人打个招呼，那男生却已经走开了。

    陈珂的目光在附近搜寻一圈，那个男孩子蹲在香樟大道边上，逗一只常常在学校里晃悠的流浪狗。陈珂觉得有趣，也没有上去打扰，只是站在公示板旁边静静看着。

    那男生逗了一会儿狗，不知道在想什么，自顾笑了起来。陈珂从侧面望过去，唇红齿白的一张脸，清亮的眸子，右眼眼尾下有一颗细小的泪痣。他心里想，这男生长得真秀气，笑起来真好看。

    不一会儿，狗跑开了，那男生也不走，反而抱着膝盖坐在了路边的台阶上，捡了片叶子在手里拿着，痴痴看着，像是在消磨时间，又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跟同学约的时间快到了。陈珂便没再多看，离开了那里去了球场。后来再经过时就没再见到他的身影了。

    那是陈珂第一次见到梁欢声，当时还不知道他叫什么，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说上。那一天阳光明媚，他穿着白衬衣和一条洗的泛白的牛仔裤，独自坐在校园里，那场景陈珂记了许多年。

    后来再见到梁欢声就是开学后了，老师点名，他才知道了他的名字。也许陈珂能讲出来很多原因，但其实还是挺莫名其妙的，他总暗暗注意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同学，也因此知道了许多关于梁欢声的事情。比如说梁欢声偏科，语文能考年级第一，数学能考年级倒数；比如说梁欢声总是独来独往，不怎么跟人交流，也似乎没什么朋友；比如说梁欢声周末常常去喂那只流浪狗，然后在台阶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但是这些还不够，他还想了解更多关于梁欢声的事情。

    他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对梁欢声关注了太多太多了。有一次去办公室听到老师说起梁欢声的偏科，他想也没想，便主动去跟老师说，希望能跟梁欢声坐同桌，这样他既可以向梁欢声学习，提高语文，也能帮他补习数学。

    他跟梁欢声成为同桌了。但是在梁欢声的面前，他好像没办法像跟其他同学相处那样游刃有余，只剩下一种笨拙的热情。梁欢声逐渐接纳了他，给他推荐书，有时还会让他看自己写的文章。梁欢声的字写的不好，但文章写得却很漂亮。陈珂从梁欢声的文字中读到一些细腻的情感，以及一种坚韧的生命力。他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尽管梁欢声的外表好像有些阴郁，但与他接触越多，他越能感觉到那种韧劲。

    陈珂回想那时的一切，似乎也没有什么重要的节点，只是在一个寻常的下午，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喜欢上梁欢声了。想看到他笑，想跟他说话，想遇到的每件趣事都告诉他，想每天都能见到他。

    那种微妙的情绪隐藏在每个细节里，直到陈珂自己发现它。

    喜欢一个同性是正常的吗？陈珂查了许多资料，但他还是惶恐。有一次跟父母谈论起同性恋的话题，他试探着问父母的意思。幸运的是他得到了他们毫无保留的爱与尊重。

    陈珂说：“我喜欢上一个男生，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陈母跟他说：“喜欢谁都没有错，但你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这样的感情。你可以对他好，但不能让你的喜欢变成对他的困扰。”

    于是陈珂也小心翼翼的藏起了他的喜欢，却总忍不住对他好一点，更好一点。他从梁欢声给他推荐的书里面抄下来一点似是而非的话，夹在每天的许多句子里给他。他让梁欢声练他的字帖，看着梁欢声与他日渐相似的笔迹，心里面便生出一点隐秘的欢喜。他盼着每天都能跟梁欢声变得更近一点。

    所以当陈珂听到别人说“梁欢声喜欢陈珂”时，尽管那是被当成一个笑话讲出来的，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喜悦。他几乎想立刻找到梁欢声求证，但教室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而梁欢声似乎在躲着他，他等了好几天才找到一个跟他说话的机会。

    其实陈珂知道，或许那就只是想要捉弄梁欢声的人编排出来的而已，但他不想错过哪怕一点可能，梁欢声也喜欢他的可能。如果那是真的，他甚至连以后都规划好了，而这在之前根本是不敢想的事情。

    那个晚上，他准备把“陈珂喜欢梁欢声很久了”这件事告诉梁欢声的那个晚上，他的满心期待换来的是最不愿意听到的一种答案。他有些庆幸自己尚未把表白说出来，否则梁欢声大概会觉得他也很恶心。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这样的喜欢，他早知道的。那就做朋友吧，做朋友也挺好的，他想。

    如果一切在这里终止，或许陈珂也不会对梁欢声念念不忘那么多年。周末过后，梁欢声没来上学，不久后老师宣布梁欢声转学了。陈珂为他收拾桌子，书和笔记本他都没带走，陈珂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放进袋子里，然后看到了那张纸，那张写满了他名字的纸。每一个字都一笔一画，工工整整。

    陈珂看了半晌，想起梁欢声跟他说那只是练字而已，自嘲一笑，打算将那张纸也收起来时，却突然发现，那是一张裁下来的纸，裁得很整齐，因此不注意看的话不会发现。

    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被陈珂无限放大，说不上来什么心态，他觉得好像一定要把这张纸的另一半找出来。那天他跟老师说，梁欢声的书他周末给他送过去，便把东西都带回了家。他在那些书和本子里翻找着，竟然真的让他找到那半张。

    夹在很早之前学校发的一本读本里，里面有一篇文章名字叫“我喜欢你”，那张纸干干净净，就抄了一行题目。陈珂把两张纸拼起来，严丝合缝，变成了一整张，左边满满地写着他的名字，右边只有一句——“我喜欢你”。

    连在一起看，是“陈珂，我喜欢你。”

    很多想不通的事情好像突然间也都有了解释。梁欢声喜欢陈珂，这是真的。

    陈珂去了梁欢声家里，梁欢声已经搬家了，那破旧的房子已经人去楼空。他在市里又一个学校一个学校的去找，高三时间紧，他只能每周五傍晚的时候去找，找了一个月，没有找到梁欢声，他只得先专心准备高考。

    高考之后，他又去查每个学校公布的考生榜，甚至连邻近的几个市的高中都查了，也没有找到梁欢声。

    那年夏天，在兵荒马乱中，他错过了第一个喜欢的人，从此失去了梁欢声的音讯。

    其实陈珂曾经愤怒不解过，如果梁欢声也喜欢他，为什么不告诉他，他们本可以不错过的。后来陈珂长大了一些，再回想起那时的情景，他才发现那种不解和愤怒是多么的肤浅，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他那么幸运，他的父母可以告诉他喜欢一个同性没有错，可是梁欢声呢？他自己喜欢一个人尚且是那么的小心翼翼，没有人可以倾诉的梁欢声又是怎样艰难才小心地藏起来这份“不正常”的喜欢的呢？他听到梁欢声的话时那么难过，那么说出这些话的梁欢声的心里该有多难受？

    这些他都没法仔细去想，梁欢声，该有多难过啊。

    陈珂漫无边际的想了很多，他发现自己重见梁欢声的时候，内心还是有悸动。其实这么多年，有时候陈珂也觉得可能不过是自己内心的一点执念在作祟，可是当他见到了人的时候，便很清楚那不是执念作祟。

    可是都这么多年了，梁欢声还是不是单身？

    他抓了条浴巾裹住自己走出厕所，狗蛋被他吓了一跳，在一边汪汪叫，他拿起手机翻出了梁欢声的电话，想了片刻，发了条短信。

    “睡了吗？我是陈珂。刚刚忘了问你准备找什么样的房子，打算几个人住的，有什么要求，我好把合适的房源信息发给你。”

    他捏着手机有些忐忑的等待着梁欢声的回信。他们曾经错过了一次，如果还有机会，他想试着抓住看看会有怎样的结果。

    短信提示铃声响了一下，梁欢声回消息了。

    “还没睡，知道是你。房子没什么要求，我一个人住，麻烦你了。”

    陈珂的心狂跳起来，他再确认了一遍。

    “成，我朋友那儿正好有个合适的，自带家具，不过是个单人床。你对象平时来看你吗，需要换个双人床吗？”

    梁欢声的消息回的很快。他说：“不需要，我没有对象。”

    陈珂将短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忍不住笑了。狗蛋凑到他的腿边，陈珂将它一把抱住，狠狠揉了揉狗头，说道：“狗蛋，爸爸明天给你买新狗粮，买贵的！”

    狗蛋：“汪汪汪？”

    狗蛋一脸茫然，被揉的叫了起来，挣开了陈珂的怀抱，一路小跑着溜了。

    他已经错过了一次，以为今生不会再相见的人，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了。虽然机会渺茫，可是这一次他不想再放手了。

    他想到他妈妈今天提到的事情，突然觉得，找个对象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连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