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活着。”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斩钉截铁地说。

    他看着我发愣，眼泪混在血迹里，然后他把头埋下去，继续粗重地喘气。

    “好，”他说，“我活着，……可是承扬哥，如果我死了……，你记得也要好好地活着。”

    我不敢说话。

    “承扬哥，你发誓。”

    “你一定会活着……”

    “你发誓！如果我死了……你一个人也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如果你没有的话，我沈榆林就下十八层地狱！”

    “……说不定你死了以后，救援队也不一定会发现我”

    沈榆林说话的时候又抬起头来，严肃而认真地看着我，他的手掌举起来，手心摊在我的面前，我不觉得滑稽，我觉得害怕。

    “你发誓！”

    “好，我发誓……”

    “说！”

    “如果沈榆林死了，我，许承扬，也一定，一个人好好地活着……如果我没有的话，沈榆林就下十八层地狱……好了吗？”

    我没有像沈榆林一样举起手掌，我突然发觉我很胆小，我不敢面对以后没有沈榆林的人生。但是沈榆林发现了，他正色，说“没好”，要我举起手，向他一样对天发誓。我颤抖着举起手，颤巍巍地再念了一遍，他之后才说：“好了。”

    于是我们不再说话，我们默默地对视，最后一起哭了。

    哭了很久以后我又吻他，明明我一直都在心里说服自己沈榆林会活着，会一直活着，可是我还是怕这是最后一次，一直都想亲吻沈榆林，如果不是不允许，我还想和沈榆林做。

    我怕沈榆林真的没有明天，我怕从今以后我真的要一个人活着。

    我难以想象我的人生如果没有沈榆林会是怎样的，我过去23年的人生里沈榆林从未缺席，不论遭遇怎样的打击，我和他都因为三个字一直喘息而血腥地走着。

    “一辈子”这三个字，是我们说好的。

    之后沈榆林慢慢地虚弱下去，我打着灯，偶尔看了他很久以后就上去亲他，他一直都笑着回应我，直到不知道多久以后，他趴在我的胸膛上，对我说：“承扬哥，我好累，我想睡觉……”我发了疯地摇晃他，警告他不要睡，可是他没有理会我，后来他不会动了，我才万念俱灰地放下了他。

    沈榆林真的死了。

    第3章 003

    后来我也睡过去了，醒来以后我躺在医院上，我看着医院洁白的天花板好一阵发呆，之后医生进来，我问医生：“医生，沈……和我一起的那个人呢？”

    “死了，肺部被钢筋穿透了。”

    “哦，好的，谢谢。”

    于是我又瘫下去。

    后来我认领了沈榆林的遗体，之后在国家统一火化以后领到了他的骨灰，之后我回到了内江，回到家以后我妈抱着哭，说怕我死了，还能见到我真的太好了，我冷静地点点头，说：我没事，但是沈榆林死了。

    我妈张着嘴说不出话。

    后来我们联系了沈榆林的父母，在葬礼上，时隔多年以后我再见到了沈榆林的父母。他们的头发全都白了，沈叔叔的腰都陷下去，头都快贴在地面上，沈阿姨在旁边扶着他，我想他们走过去，他们对我说：这么多年，麻烦你了。我说：不麻烦。

    沈叔叔费力地想直起腰，但是他已经看不到天空了，他最后只是一遍一遍地叹气，浑浊的眼珠看着一个莫名的方向，他继续开口：当年榆林给我们寄了一封信，信里面说他喜欢你，但是你不喜欢他，当时我还觉得榆林怎么会那么不要脸，连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都不放过，后来越来越久见不到他，我也慢慢看开了，倒是苦了你，听他说，你知道他喜欢你，你都还那么照顾他，比我们看得开多了。这么多年来，我们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

    我说：对得起。

    沈叔叔只是摇头：现在好啦，这孽子终于死了。沈叔叔说话的时候全身都在颤抖，最后眼泪流了下来，沈阿姨搀着他，也在旁边哭。

    我们后来给沈榆林找了一个很漂亮的墓地，正向着满天粘稠纯洁的白云。

    再之后我应着我爸妈的要求回到了内江，在内江的一所投资公司做一个小职员，然后遵守着我向沈榆林许下的誓言，也遵循着我们小时候打着勾说的“一辈子”，重新开始我平凡而孤独的新生活。

    但是我还是不习惯我的生活里没有沈榆林，于是我把我和沈榆林从小到大的照片都剪辑下来，其中我们还在初中，他还没告白的时候，我们勾肩搭背的照片被我放在钱包里，同时我开始学习雕刻和陶艺，最后一笔一划地做了几个沈榆林的雕像和陶瓷，这些放在我的卧室里。最后我选了一张沈榆林逆着阳光笑的照片，黑白了以后，裱在了黑色的相框里，放在了客厅，每次过年的时候，我会把他摆上桌，就当是桌上团圆的第四个人。

    我妈因此一度以为我也喜欢男人，问我是不是喜欢沈榆林，受了他死的打击走不出来，我说没有，沈榆林会是我一辈子的朋友。

    我想到“一辈子”三个字好一阵茫然，我依然不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沈榆林也从来没有回答过我，我的人生只是一天一天的难熬，和一天一天的得过且过。

    我妈其实有一点说对了，沈榆林的死对我的打击的确很大，他死了以后，我曾经的雄心壮志好像突然都消失不见了。

    我的人生还是三点一线，只不过少了一个人罢了，我也并不觉得难过，只是我妈说我走路的速度比以前慢了很多，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就这样七年过去了，沈榆林还是23，而我30了。

    我爸妈听完我说完以后好一阵的沉默。我爸开始抽烟，他紧锁着眉头，在一片深沉的烟雾里盯着桌面；而我妈开始哭，她捂着嘴，睁大着眼睛，眼泪一直从眼眶里溢出来。

    我没有说话，双手交叉，撑在腿上，我看着照片里一直都在笑的沈榆林，突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很久以后我爸开口，他说：“……早年其实我也觉得同性恋是病来着。”我爸顿了顿，“现在也觉得。”

    “当年沈家那小子高中毕业跟他家说，他喜欢男人，你沈叔叔发了疯地打他，你妈上去拉了，我没上去拉。我那个时候想：喜欢男人还了得？如果我家承扬喜欢男人，我非往死里打。”

    “之后你拉着沈榆林来咱家住，有一天你不在，我跟沈榆林说：‘叔为你好，别喜欢男人，同性恋传染性病’，他之后笑眯眯地，跟我用一下午的时间讲解同性恋是正常的，同性恋不会传染病，我劝不过他，最后只能由着他去。”

    “当年他爸拿着拐杖一直敲他脑袋，问他，他喜欢的那个男生是谁，他死活都不吭声，我虽然不喜欢同性恋，可是我挺佩服沈榆林的韧性。那个下午以后，我劝不住沈榆林，可是我想：沈榆林为他喜欢的那个人牺牲蛮大，当时你妈还问我：沈榆林会不会喜欢你，我说：不会。”

    “你配不上沈榆林。”

    “所以后来沈榆林死了以后，我和你妈问的都是你是不是喜欢沈榆林。”

    “现在看来，我们反而猜错了。”

    我爸只是说到这，他又深吸了一口烟，烟尖的火花灿烂起来，他再吐出烟雾，整个人都埋没在烟雾里。

    我爸说完了以后，我妈也差不多哭完了，她把眼泪抹干净，突然拿起她面前盛满饭菜的碗朝我砸过来，我没有躲开。她站起来，指着我，咆哮着说：“人家沈榆林那么喜欢你，我也就不说了，你不喜欢人家还能好聚好散，可是你呢？”

    “你说你不喜欢人家，还跟人家成双成对、形影不离，他亲你脸，你亲他嘴。说什么小时候打着勾的‘一辈子’，你妈我小时候还说要嫁给别人当新娘现在不是嫁给了你爸？”

    “还直男、直男、直男！你要是直男能跟人家沈榆林玩这些？喜欢人家沈榆林又不直说非得说“好兄弟一辈子”，你就算是那时候不知道你喜欢沈榆林你直接拒绝沈榆林不就完了？人家沈榆林会死吗？”

    “人家沈榆林会为你死吗？”

    “你他妈也就仗着人家沈榆林喜欢你！”

    “我多后悔我生了个人渣！”

    “我多后悔我生的儿子不是同性恋！”

    我没有说话，我爸听完了以后倒是说“好了”，我妈又倒在座位底下蒙着脸哭，我爸在烟雾的那一边看了我很久，最后对我说：“去洗澡吧。”

    我点点头，然后起身。

    我洗澡的时候，我在想：“我真的一直喜欢沈榆林吗？”

    我不知道。

    或者，应该吧。

    初中暑假的时候，有一天班上一个同学来我家还我的作业，他手里还拿着碟片，说作为报酬，请我看，那个时候沈榆林在我家，只要放假沈榆林都在我家，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看。放了以后才发现是a片。那个同学满脸通红，我也支起了帐篷，但是沈榆林一脸的清明。

    那个同学最后去厕所解决了，他回来之后问我们：你们不用吗？我和沈榆林都说不用。

    那个同学坏笑着说：哈哈，那给你们看点其他的。

    于是他接着放，后来画面变成了两个男人。

    我没有反应，沈榆林也没有。

    但是沈榆林说：从他学会喜欢的时候他就开始喜欢我了。他还活着的时候，我有一天想起来，问：“你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反应，你不是喜欢男人吗？”

    “不知道，”他说，“感觉不对吧。”

    “那你会硬吗？”

    “会啊。”

    “什么时候？”

    “……梦到你的时候。”

    沈榆林死之后，我为了验证我是不是被沈榆林掰弯了，去看了gv，之后发现我还是没反应，就像沈榆林说的，感觉不对，之后我再去看了av，然后我发现我硬不起来了。

    我并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只是我还是会很想沈榆林，想起他的时候，我会觉得有一种恍然的感觉。

    我会觉得我三十岁的人生只有23岁，不论我的人生多长都只有23岁。小时候看《三国演义》的连环画入迷太深之后打着勾说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让许承扬在沈榆林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而我现在正受去天堂的许承扬和沈榆林的拜托，苟且偷生地活着。

    我每天除了不思进取地上班，回忆，雕沈榆林以外，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上网，我偶尔在网上碰到“直男是否可以掰弯”的话题，看着里面“直男其实是掰不弯的，可以掰弯的直男从来都不是真正的直男”的言语会有种想哭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