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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作者:bliever
文案: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高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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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关键字:主角:梁启彦,陈真 ┃ 配角:姜飞 ┃ 其它:
第1章 一
他之前没把回家的消息告诉他妈。某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让他想暂时逃避一会。从下午到如今,天已全黑。他独自一人候车、检票、上车,在偌大的城市里独自提心吊胆,然而浅薄地生活。然而孤独感是把双刃剑。车出发后开入高速,高速围栏外沉默的黑暗群岚让他有一种倾诉的冲动。于是他敲打着手机屏幕,光标前进又后退。
母亲的头像是她自己,她和父亲二人旅游时父亲拍的照片。照片中她在花海与阳光中笑靥灿烂,唯一的遗憾是日渐富裕的生活也掩饰不了的老态龙钟。他看着这张照片,习惯性地陷入悲怆之中。
【妈,我在车上了……明天回家】
他停在聊天界面上几分钟,心情由激烈转回平静。猜想一时半会他母亲应该看不到消息,他于是退了出去。他百无聊赖,于是开始刷朋友圈。他是一个不发朋友圈的人,但喜欢围观别人的生活。有人说喜欢和他聊天,说和他聊天总能感到被在乎。他总能记住一些他所看见的,于这世界不值一提,于某个人却至关重要的细枝末节,虽然他也很少被记得,但记住别人,至少让他感到他还没离开这世界。
他迅速地浏览,迅速地将界面下滑。他突然期待他能找到一些关于那场婚姻的蛛丝马迹。遗憾的是他和梁启彦的朋友圈毫无交集。他在大都市里打拼,梁启彦在小县城里安稳地泯然众人。——虽然十年前也并不出彩,鲜有人关注到这样一个男生。小女生们追逐着另外一些光芒,不过于他而言,这个人曾点燃了他对生活的向往。不过最后发现了他并不那么明亮,生活也并不那么令人向往罢了。
那年他十四岁,从省会看过心理医生后回小县城沉默而安分地读书,有时太抑郁了就大喊大叫,没有朋友,许多人说他神经病。沉默了一年,升上了小县城的重点高中,然后他遇见了梁启彦。高中第一年他对梁启彦没什么印象,他像往常生活,在家里一言不发。一百六十平米的二手房里,如果有声音,多半是争吵。父母之间的争吵,他与父母之间的争吵。他秉持着麻木的疼痛,相信他在这世界上是特别的。因此他很荣幸,十六岁生日前后,他和梁启彦越走越近。
初中他身体开始不好,常莫名其妙地发烧。十六岁那年十月他没参加期中考试去省会检查身体,没去之前的那家医院。回来以后座位变更,他们按名次选位置。教室依次快被坐满的时候,他冲到梁启彦的身边,问:“介不介意我和你坐?”梁启彦说:“我都可以。”他的下一句是:那你跟别人说这位置要留给我。话没出口,下一刻正在选位置的男生就坐在了梁启彦的身旁,得意地笑:“不好意思,这位置是我的了。”再下一刻讲台上依次念名字的班主任如梦方醒,说忘了陈真了,陈真你现在就选吧。于是他坐在了梁启彦的前面。
月考一月一次,选座位也一月一次。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和梁启彦逐渐熟稔。时常他刻意等着梁启彦,无论去哪里。他会找些无所谓的话题,却很用心地微笑说每一句话。时隔十三年,他仍然记得那时相处时梁启彦笑的样子。他想梁启彦后来再也没能那样笑过。那一对酒窝,和少年人的神采飞扬,以及向这世界窃取的一丝成熟,轻轻地敲开了他的心房。
再下个月月考的那几天梁启彦感冒了,白天参加考试晚自习就请假打吊针。他每次疲惫的时候回头看见梁启彦的空座位都会感觉更加疲惫。最后一天考试的时候梁启彦说他会来晚自习,但临近上课了梁启彦仍未出现,于是他盯着墙上的挂钟,在怀疑梁启彦与唾弃自己对他缺乏信任间摇摆。打铃的时候梁启彦姗姗来迟,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梁启彦向他步步走来,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回答:“我说了会来就一定会来的。”他没有再开口,却忍俊不禁。
之后在换位置前,他刻意向梁启彦提起下次的位置。他说自己好可怜,都没有人和他坐,梁启彦和他坐好不好。梁启彦说好。不迟疑、不退缩。后来选位置的时候之前的那个男生想继续和梁启彦坐被拒绝了,那个男生开玩笑嘲讽:“噢,够意思。”梁启彦皱眉,说:“本来就说好了的。”他没有说话,甚至搬好座位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说话,只是不停莫名其妙地笑,梁启言有时看他莫名其妙,他于是更灿烂更坦诚地笑回去。
他那时候想着:真是幸运呢。那时他只看见自己的世界,不谙世事,也不知道即使他同你拉钩约定了,你们约定的却并不是同一件事。
在回忆中中道被手机叫醒,他母亲有了回信。他点进去,母亲回道:
【怎么了吗?宝贝儿,怎么突然就回家】
他看着回信,踌躇着不知该如何作答。说参加曾经喜欢过的人的婚礼?难为情。撒谎却也撒谎不来。他于是摸索着、试探地回道:
【参加一场婚礼】
母亲打字慢,他计划利用这时间好好思索应对的话语,脑子却一片空白。因此在他母亲回复之前,他的手指在屏幕上仿佛魔怔般地点了又删,删了又点。但他母亲的回复好歹让他恢复了思考能力:
【谁的呢?你又什么时候找到你的另一半呢?】
【以前的一个朋友,曾经关系很好的,后来就淡了,但想着也回来参加一下他的婚礼。我嘛,缘分没到,哈哈】
【你啊,年纪也老大不小啦。这样妈可不放心!好了,回来就好好休息一会。明天什么时候到?妈去接你?】
【不用啦。妈也很累的,我自己回就好了,又不是不认识路!】
【呵呵,好了。注意休息,妈在打麻将呢】
【好,妈妈发财!】
【好,呵呵】
和母亲的交流到此为止。他刹那间仿佛泄了气,倒在座背上,感觉到疲惫来势汹汹,却负隅顽抗。他不知道不信任谁,却不敢睡。和母亲聊天的时候旁边的大爷抽完了一整根烟,如今这根刚刚起头。巴士里没有开灯,点燃的烟头在黑暗中发着红光,他总觉得会点着什么,但大爷夹着它手起手落,红点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炫目的轨迹,烟雾在黑暗中快要隐形,火焰却始终没有毁灭什么东西。他拉过了背包,别过头看窗外倒退的黑暗凹凸不平,别扭地想着:不信任谁呢?他给不了答案,也给不了相信。
后来他和梁启彦做了同桌,关系好得让他错觉梁启彦在此之前也在孤独地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他理所当然地就是那个人。之后渐渐有梁启彦的朋友开玩笑,每次和他说起梁启彦都称呼他家的梁启彦,他其实挺开心。很久以后后知后觉:那么梁启彦听到的像这样的说法大概更多。十几天后梁启彦开始疏远他,抗拒他的触碰,驳回一切暧昧的暗示,开始不断地跟他强调:他是直的。他想:谁说你不是呢?放寒假那天他没有和梁启彦提起原本计划了很久的电影和约会,看着梁启彦和其他男生说话时笑得与他无关的样子,他有些不甘心,又有些认命。
但他寒假还是不断地联系梁启彦,同他分享每一个他所去过的地方,换来一些简短的回复。偶尔他们也说很长时间的话,但他感受得出他不是一个受重视的人。临近开学在梁启彦一次漫不经心地回应他的重视的时候,他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删掉了梁启彦。还有一种觉得自己伟大的滑稽想法,毕竟是放一个人自由。
开学以后离开学考有大约一周多的时间,他们并坐无言。偶尔梁启彦会看他,他会别过头去。他想听梁启彦说些好听的话,于是他们再回到从前,但是梁启彦没有。梁启彦沉寂了几天,之后每天继续和周围的人们谈笑风生。
坦白地说,他有些失望。但也预想过这场面,也没有太难过。但他给梁启彦写了一份信,幻想着他放手后然后对方终于明白失去了什么然后拼命追回他的偶像剧戏码。梁启言收到信后如故,平静得总让他怀疑信可能在某个虫洞遗失了。
之后他们就分开了。他还是没能伟大太久,哭了好几次。看着梁启彦的后脑勺,不想哭出声音又间或痛苦地哽咽,想他回头又不想他回头。同桌的女孩说:为了他值得吗?他不回答这个问题。但于那时候的他而言,他失去了一道光,也就失去了整个世界。
直到有一天,他午休趴下以后,同桌那个女孩叫他起来,说梁启言刚才盯着你看了很久。他不敢相信,但那个女生说她不会看错的。她看梁启彦就是在看他,她看向梁以后梁才转回头去的。于是接下来的几个午休,他都假装趴下去,用手遮住眼睛,从手缝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梁启彦的动作。他常常要等很久,周围的人都睡下了以后才能发现:梁启言在睡觉前整理好书之后会偷偷地、隐秘地看他一眼才趴下睡觉。他难以言说他的喜悦,尽管他并不知道他有什么值得被爱的理由。
后来他找回了梁启彦,最初梁启彦没有横眉冷对。同时也找回了流言蜚语。他那时认为那些话没有恶意,后来想梁启彦大概不觉得。但为什么会不觉得呢?他并不懂。再后来梁启彦在朋友面前对他态度恶劣,说他跟他没有关系,他于他而言是一个无所谓的人。再后来梁启彦开始调戏班上另外一个男生,开始不听他说话。再后来……一年了他还是找回了他。再后来,梁启彦就跟另外一个“正常的”男生说些高中时代男生间爱开的暧昧玩笑。再后来……他还是找回了他。直到梁启彦的态度又一天天冷淡。有一天他的餐卡里没有钱了,老师提前下课,他想他可以找梁启彦蹭饭,然后他们可以在操场散会步,谈谈人生,说说未来。在他满面笑容跟梁启彦说“我需要一张长期饭票”的瞬间,梁启彦面带嫌恶地、不假思索地说“没钱”。他“啊”了一声,迅速抽出一张二十元纸币,展开,说:“我有钱。”梁启彦不假思索道:“那你自己不晓得出去吃?”他沉默地按着梁启彦的肩膀跟着他下楼梯,他和他的朋友并排走,然后他松了手。梁启彦和他的朋友往前走,没有回头。
后来他看过几次梁启彦和他的朋友打乒乓球,梁启彦笑得很开心。那件事后的几天他感觉得到梁启彦有些愧疚,但又迅速收敛了一切。他觉得梁启彦很懦弱,不敢直面这惨淡的人生;又觉得梁启彦很强大,他在操场上不断兜圈都排解不了忧郁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不能说放就放。
再后来,看似还是时间解决了一切。
踏入社会后,再回想起在他用许多个黑夜与无限真情流着眼泪写给梁启言的信中写到的那时他信奉的种种真理时,他难免感到啼笑皆非。不勇敢很可怕吗?不坦诚很可怕吗?没有自我很可怕吗?岂止是同性恋,活在这世上,谁又不被这世界打磨?梁启言没能成为他的盖世英雄,他也没有拯救梁启言。高中毕业那会他觉得,于梁启言而言或许不被他拯救就是被拯救吧。十二年来他仍没能完全否定这念头。不会累吗?他每每念及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时,总会多此一举地担心:那么谁来拯救英雄呢?
窗外反向车道上的大客车带着灯光像流星一样一闪而过,贴着窗玻璃他隐约能捕获到呼啸的风声。他在这朦胧的景象里情不自禁地回忆过去,难免留下一些眼泪让自己难为情,却又凭此在绵长的麻木中提醒他还鲜活地活着。而后越回忆意识也越下沉,在顽固的警戒投降之前,他闻着散不去的烟味,还不忘调笑自己是爱让他战胜了恐惧。想着被偷就被偷吧,反正都回家了。也没什么拍小视频的爱好。手机里有也是别人的……
但他终归是睡了。没有做梦,也就反映不出什么踏实不踏实的感觉。
第2章 二
行李没有什么遗失。早晨六点以后转车,下午四点到家。前些年他父亲罹癌去世之后,他母亲就搬到了他外婆那,近郊,还有一块地。他母亲是一名乡村教师,村子坐落在离县城半小时车程的地方。每天下午他母亲五点能到家,和外婆一起料理田地,晚上和别人闲聊,或是打麻将。其实他母亲的人生,他不太懂。他后来觉得他是一个不合格的儿子。小的时候他家里债台高举,父亲为还债每天从四点忙到十二点,与他无暇相见,十二岁后他因此很抗拒生命中突然多出来的父亲。那时他不懂,他父亲也不懂。或许是因为也是第一次做父亲,或是在人情世故中三十岁时的他父亲也仍是一个差生,但缺失了的陪伴赐予了青春期的他长久的孤独感与自卑感。那时候他一个人料理人生,而后自己跌跌撞撞明白了一些东西,面对那淡漠的羁绊,却不知该从何下手。后来他爷爷走了,他父亲走了,他奶奶走了。他仍不懂死亡,却觉得他的名字里消逝了一些意义,在这浮沉的人世间,他少了一些根须。
到家时他母亲不在,四点多小学应该刚下课。他问候了在田里劳作的外婆,老人也问候他。他外公在他还没在的时候就已经走了,听他母亲说他是一个中学教师。他至今仍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他的外公是一个温文儒雅的人。或许是因为不在的人怀念起来比较简单吧。他很抱歉有这样的念头。时常觉得自己可悲,无论是他父亲那一边还是他母亲那一边的亲戚,他离他们都很远。
——包括面前这位和蔼的老人,他的目光摩挲着她的满面皱纹,她的目光温柔慈祥。他感到愧疚,为他那只始终未曾伸出的手而感到深刻地抱歉。小学那几年他旁观他的父辈们分家,因此太冷淡地面对这世界。
他问:外婆,你种的这是什么呢?
老人突然很开心,大概不知道为什么外孙突然热情却仍不追问地开心。她佝偻着身子,指着脚下黄土里的一片绿油油,说:这是葱啊,能收啦……
他同她聊了许久,他母亲回来时对他在学扯葱表示了惊奇。而后他自告奋勇下厨,在外生活十二年,愈令人担忧的泡面安全教他学会了做菜。
他外婆育有三个儿女,他母亲最大,其下有两个弟弟。他的小舅入赘到了北京,大舅和外婆一起住。大舅又育有一儿一女,都已长大成人,姐姐大一些已经嫁人,弟弟在外打拼。吃饭时一家人围成一桌,墙上挂着两张黑色照片。听着新闻联播的声音闷头吃饭,他最终还是没能抵挡心底的那种异样。
饭后休息一段时间后一家人陆续开始洗澡睡觉,他母亲说她整理床铺,他看着就好。于是他倚着门看着,想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呢?在他甚至还没长大的时候吧。也许就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吧。今年他也二十九了。说不与现实妥协,所以许多想法仍然幼稚。说来可笑,却又不知可笑在何处。他思来想去不明白。他母亲整理好床铺,说让他洗洗就睡了,好好休息的时候,他俯视着母亲已比黑发更多的白发,冲动过,但没有伸手去抚摸她。
他相信他的母亲是爱父亲的,在遇见梁启彦之后。母亲喜欢向父亲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哪怕父亲根本没有在听。她浪漫地计划着与父亲的每一项旅程,哪怕父亲给予的更多是敷衍。情绪激烈地咒骂父亲的时候,在他眼中多像他遍遍跟梁启彦抱怨他对他的不用心。他认为他的父亲不爱他的母亲。或许曾爱过吧,但最终这种情绪被不知名的力量磨灭,又没有敦促他放弃这桩婚姻的绝望,于是一段婚姻里,三个人都半死不活。小县城里,他见过的婚姻大多如此。别人说的现实也大多如此。他的父亲曾跟他说过情绪是可以控制的。他父亲咆哮着跟他说你知道放纵情感的后果吗。那时是因为梁启彦的缘故在高考之际他的情绪不稳定。在那以前他以为父亲认为感情于一个成年人不重要,借此发现并非如此。他会想象他父亲在面对这日复一日的疲倦婚姻时的心情。偶尔他会觉得同情,又觉得同情这种软弱的情绪实在侮辱了那些倔强地与命运妥协的人的人生。
高中那几年他和他父亲有过几次激烈的争吵。有一次他的父亲从小学的种种事迹开始数落他,他那时悲哀地觉得:他父亲对他年幼时的了解也就仅限如此,指责也都是一面之词。虽然他父亲从小开始误会他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辩解过什么。是因为那时候于他而言,这个人与陌生人无异。但那一次他顶了嘴,说你知道当初我怎么样其实是为什么吗。第二天他父亲第一次和他道了歉,让他开始第一次些许相信梁启彦以外的世界,也向他论证了作茧自缚的力量。他于是想知道梁启彦的世界,于是他找回了梁启彦,再一次失望。又以为或许这世上还是有真理吧,譬如梁启彦对不住他。但是为什么梁启彦不会觉得对不起他呢?他最终没能解决对错,时间偷走了他解决对错的欲望。
从小到大他的父亲不止一次说他是白眼狼,质问难道自己孝敬他爷爷还不够典范吗。他在心中讽刺他父亲不懂孩子的世界,分家时孩子对亲情产生的种种怀疑,远不是提着水果一言不发的定期拜访能够消除的。他后来明白,每个人的世界都有局限性,因此他也不忍心苛责。——正如他无法苛责梁启彦的不勇敢一样。但他选择勇敢,并在离开时决心要成为这茫茫人海中另一个勇敢的人的一道光。
离开小县城之后,他不是没有遇见过其他人。他谈过两次恋爱,第一次是在大学,一个并不比梁启彦勇敢多少的人。他们在摸索中靠近,一如当初他与梁启言,不同的是,两个人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也不再需要向哪个朋友交代这样突如其来的亲密。毕业之后对方坦白以后会结婚,他也没有为难他,只是离开了那座城市。第二次是在街上邂遇,对方开始追求的他,追求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他们在一起一年。分手是因为他偶然发现了对方的微信小号与小号上对方和别人的聊骚记录。分手后对方再找过他很多次,说会改,说很爱他。他都一一认真听着,但没有再给对方机会。他说他希望对方今后幸福,但不会再参与他今后的人生。其实他也很难过。他很慎重地开始,然而仍没能给自己一份圆满的答案。也不是谁的错。毕竟谁不是在艰难地生活。摧毁着,也被摧毁着。
他母亲走后他洗了澡躺在床上睡不着,听其他人都睡了。夜深人静,独独他始终翻来覆去。为什么会睡不着呢?其实他也不明白。不该是近乡情怯。阔别十二年,不能说他还深爱着梁启彦。实事求是,不刻意回忆过去其实他很少想起他。但无可否认这一场相遇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每一场认真的相遇都会是如此,而他的每一场相遇都是认真的。他后来突然想起他十七岁时常想象事隔经年他会如何看待梁启彦,看待那个他那时无所放下的存在。现在他已经可以回答过去的那个自己了:放下了,也没放下。哪怕不再爱了,这个名字象征的一些东西是永恒不灭的。而尽管不再爱了,但他既然睡不着,于是他开始思考一些曾经他的希望此刻的他思考的一些事情:
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的一张床上,他们此刻相拥着吗?在此之前,他们是否做了一些情侣间应该做的事?而他在做那些行为的时候,心情究竟如何?在妥协结婚之前,他还爱过哪些男生?曾有过为他奋不顾身的念头吗?倘若有,最终又是因什么熄灭了呢?而你在想象这些事情时,心情究竟如何?
都是一些想破脑袋也想不清楚的事。抱歉呢,有些问题成熟之后才会发现更没有答案。他想对曾经的他说。他笑着想: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他想还不如出去数星星。于是他摇了摇头专心睡觉,最终还是陷入到了不安稳的黑暗当中。
他醒得有些早,四月的天刚开始亮。而他母亲起得更早。他下床之后发现他母亲在打点家务。他看着他母亲忙碌的身影,想起十七岁以前每个学日他的母亲都像这样在他意识不清醒的时间里忙碌着,循序渐进地提醒他起床。后来他成了一个不赖床的人,能一个人料理许多事情。每每被唤起以往的记忆时,他总发现他又失去了一些东西。
初中他的母亲开始察觉到他的性取向,高中时和他谈过心,希望他不要走这样艰难的人生。后来他父亲去世,他最终也还是坚定遵循自我。他问他母亲她怎么办呢。她说他开心就好。人生毕竟是自己的。如果无法选择,那么快乐还是最重要的。而她也无所谓了。父亲走了以后本来就被嚼舌根,日子也照样过。何况这社会对女性本来就苛刻。
他那时热泪盈眶,至今回想起仍不觉得丢人。只是从那时起也格外地抗拒他母亲终有一天会消逝于人世间的念头,但他的母亲还是不可避免地老了。他母亲选择在她熟悉的小县城里同熟悉的人一起老去,只是让他常回家看。他有时也怀疑他漂泊在外的意义,但他知道他在瑰丽迷幻的大都市里寻找着什么,虽然收获的不过是改头换面的单调与一场场镜花水月。
七点送走母亲去上班,他早晨待在家里不知道做什么。九点钟之后向务农的外婆交代了几句行踪,他徒步走向县城里乱逛。
他很久没好好地看过这一方小世界。他童年的时候县城经济落后,县城里只有一家超市,其实也不过是间大些的零售店。后来一直到高中那间超市翻新了几次,县城里也多了几家规模更大的超市,是习惯吧,或是情怀,原先的那间超市人们总更爱去一些。
他高中的时候县城里多了好几家精品零食店,有几家就开在学校附近。他贪嘴,总期待梁启彦能陪他去一次,但始终没有机会。他坚信梁启彦喜欢他,但梁启彦从没说过。他们没在一起过,没接过吻,但牵过手。是他一根根掰开梁启彦的手指后插进去十指相连,但是他想既然能牵到,说明梁启彦也想牵。后来高三他们班出现了一对异性情侣,张扬猖狂,他顷刻间意识到:梁启彦无时无刻不在恪守着他的懦弱。
班上高一的时候曾经有过另一段爱情故事。男主角是他的一个朋友,女主角也是他的朋友。男生喜欢女生,于是尽其所能地对女生好。女生有些心动,却对这世界抱有些怀疑。班上有些男生不懂事,不知道开一个女人被□□的玩笑是多么地恶毒。在晚自习下课已经没有许多人的时候,那些男生在讲台边放肆地笑着。女生的一个朋友对那时在场的男生说:你不做些什么吗?男生微笑了一下,然后走了。后来女生就离开了男生。而那时候的男生因为种种原因,并不知道是为什么。
一年后他再和这个男生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男生说他那时候有那时不成熟的考虑:他不希望事情闹大被班主任追查出他对女生的情愫进而影响到女生,因此选择了一言不发。而女生因为这件事认为他的喜爱不过流于表面。一年来他们没能找到看见彼此世界的方法,最终摧毁了许多美好的事物。
他那时候已经决定放弃梁启彦了。他知道他不一定就看见了梁启言的世界,过往的一年里他不断地努力,最终收获了完全的灰心。他总觉得梁启彦大概根本没有尝试去看见过他的世界。他知道现实很难,知道梁启彦在面对着前所未有的孤独。但他仍然选择了放弃。因为他知道要很久梁启彦才会懂得他亏欠他良多,而倘若他等待着那一天,在此之前势必他会亏欠他更多。一生足够偿还吗?倘若不愿意,那那样太难。因此他选择了放弃。他后来后悔没能放弃得更早,因为梁启彦最初一点儿也不想看见他眼中的世界。
跌宕起伏的人生啊。而更精彩的是:高三班里出现的那对情侣就是开那个女生被□□的玩笑的男生和那个女生的朋友。一如当初每天同梁启彦渲染他家梁启彦的说法的男生暗恋他一样。他知道,但最终没能跟梁启彦提起这些背后的缘由。
——滴滴。
他听见好几声喇叭,起初没有在意,向走继续走了几步后喇叭摁得更急,于是扭头看过去。一辆漆黑发亮的轿车缓缓开在他的身旁,他低下头往车里看去。车窗摇下去,车里的男人目光热切地看着他。他记得这个人。叫姜飞。
“陈真?”男人的眼神惊喜,音调上扬。他有些尴尬,局促地笑应好久不见。男子打开车门邀请他上车,他迟疑了片刻,顺势上了车。
“有十二年没见了吧?”
他微微点头,不着痕迹地打量车内的装潢:粉蓝相间的背垫,摆在他面前的粉色车座香水,和挂在镜子上的平安符。他通过镜子,能看见车后座上堆着的几个卡通抱枕。一瞬间脑海里闪过许多想法。——他又听见姜飞的下一句话:“你好像一直在上海很少回来?”
“啊,是。”他收敛了他的想象力,斟酌着对话,“上海……挺好的。”
姜飞笑了一下。他转过头打量姜飞,姜飞目不斜视地开车。十二年不见,姜飞变得成熟体面。而他常觉得他一直都是个小孩子,被困在失去的童年里走不出来。再转回头来,看着熙攘的前路,姜飞没有开口,他也想不出要说什么话,于是他们开始沉默,但他多年来身经百战,倒也不觉得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