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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门被敲了几下,护士进来给药了,他们两人便退出病房,在主任医师的带领下来到楼下办公室去看脑部扫描,商量后续治疗方案和可能的苏醒时间。吕局到底还是对岳广平唯一的儿子放心不下,但秦川这个现状大家也确实都没办法,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和奇迹了。

    少顷吕局手机响起,他扶着老花镜一看,“哟,江队那边完事了,走吧。”

    “你的情况非常复杂,恭州市局会仔细研究处理办法,在此期间——”

    江停了然道:“我明白,我完全任凭组织处理。”

    胡副局长这才有些满意的模样,起身敷衍地点点头,转身走向病房门。

    江停也费力地翻身下床:“我送送您二位吧。”

    陈处看着不忍,想叫他躺着就行,但江停在待人接物方面可比这位技术出身的古板处长灵醒得多,坚持送到了电梯口。正好吕局和严峫从楼上下来,索性大家一起进电梯下楼,严峫扶着江停,慢慢将三位领导送到了住院大楼门口。

    “行啦,你们回去吧!”吕局顺手一拍严峫后脑勺,呵斥:“成天不干正事,尽跟那儿混!休息好了早点出院,十多本案卷还等着季度总结,老魏正寻思着找茬骂你呢!”

    严峫:“知道知道……”

    吕局转向胡副局长,刚要含笑说什么,就在这时熙熙攘攘的住院大厅突然发生了骚动,人群里隐约传来阵阵骂声,他们都觅声回过头。

    “瞅啥瞅,干嘛呢?!”

    “看这素质!……”

    吕局敏锐的第六感一动,眼皮突然狂跳。这时只见一名男子匆匆冲出人群,直奔这边而来,赫然竟是刚才楼上的便衣刑警!

    “吕局!吕局不好了——!”

    众人心头同时一撞,吕局脱口而出:“怎么回事?!”

    “嫌疑人、嫌疑人秦川,”便衣神情肃厉脸色煞白,颤抖道:“他,他——”

    第155章

    他跑了。

    反水小王子秦川, 在奇迹般骗过了主治大夫的判断和所有便衣的监视之后, 趁着守卫交接的短短空隙间, 顺利挣脱手铐,翻窗而遁,消失得无影无踪。

    吕局从得知事态到紧急布控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 然而天罗地网没有网住这条狡猾的鲨鱼。从病床手铐到窗台外墙布满了他的dna,视侦对着监控视频奋战两天,最后只在某高速公路出口处找到他模糊的半边背影, 以及在风中向后扬起的手。

    那姿态仿佛是在告别。

    没人知道秦川为什么选在那天逃跑, 也许是因为他终于休养生息到了可以行动的地步,也许是因为那天守卫换班途中确实有所疏忽。秦川捉摸不定的善恶没人能摸到头绪, 吕局却说:“也有可能是因为一直在等你吧。”

    严峫:“啊?”

    “啊什么啊,你想想咱们那天在他病床前说话的时候, 其实他一直醒着,一字不漏全听在耳朵里, 等我们这边出门他那边立刻爬起来逃跑,你觉得这怎么解释?”

    “……”严峫一时无言,吕局叹道:“既然那么不想坐牢, 为何当初要鬼迷心窍呢!”

    吕局站在办公室窗前, 枸杞菊花冰糖茶在搪瓷大茶缸里荡漾,冒出袅袅热气,老花镜上凝成一层淡薄的白雾。他就这么定定望着远处繁忙的街道,眼底闪烁着细碎微光,半晌又长叹了口气:

    “秦川这个人, 他性格中是有正义、忠诚那一面的,是我没有尽到引导的责任。老岳刚走那阵子我怀疑过他,那时其实还来得及悬崖勒马,但他这个人展现给外界的模样太游刃有余了,从来没有固定下来的时候,自始至终都在变化……”

    “老啦,老啦!”吕局最终自嘲地作了总结。

    严峫想出言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吕局转身走到大办公桌前,唰唰签下协查公告,将一纸通缉令举到面前,感慨地眯起了眼睛。

    “……我会把他抓回来的,”最终严峫低声道。

    吕局点点头,两人都注视着通缉令,秦川斯文俊朗的脸正向他们微笑回视。

    “等你?”江停靠在病床头,啪地合上《dna甲基化在法医实践中的意义(作者苟利)》,失笑道:“——等你干什么,你跟吕局的情感也太丰富了吧。姓秦的跑路绝不是他一人策划的,极可能有同伙接应,之所以选择那天只是因为那天时机恰好成熟,哪儿来那么多有的没的?”

    杨媚坐在单人病房的沙发椅上喝海鲜汤,好喝得哧溜哧溜,一边嗯嗯地点头。她对秦川不熟悉,但秦川曾经在她江哥脸上划破了一道,因此至今高居她记仇小本本第三名,第四名是搞掉了她钻石项链的恭州夜总会领班,第五名是不夜宫隔壁跟她抢生意的ktv老板。

    至于第一第二名,都已经死了。

    “瞧你这出息,还喝,还喝!”严峫教训她,“这是我让人煲好送来给你江哥补身体的,怎么都你喝了!看你这俩月胖了一圈,头也不洗了妆也不化了,以后还想不想结婚嫁人?”

    江停刚要出言维护杨媚,一听到结婚二字,登时也有了紧迫感,责备地盯着杨媚。

    “嫁人干嘛,”杨媚抹抹嘴,冷冷道:“老娘一个人过也挺好,赚钱买包买房买珠宝,周末跟韩小梅一道去吃大餐上瑜伽班,比什么不强?”

    “虽然,但是……”严峫还没放弃。

    杨媚的下一句话令他哑口无言:“没有但是,不夜宫的利润一年翻三翻,老娘有的是钱!”

    深知有钱好处的严峫不得不承认这话很有底气。

    江停笑着无奈摇头,再次打开苟主任最新力作(签名版本),漫不经心问:“协查通告发了吗?”

    “早发了,不发还等过年呐。”严峫唏嘘道:“不过根据最新进展来看,他可能已经逃出了s省,短时期内抓回来的希望是比较渺茫了吧。”

    江停说:“我觉得他可能会出国。”

    “出国?”

    江停翻过一页,噘嘴“唔”了声:“秦川这人做事不做绝,习惯借刀杀人,喜欢留后手,当初效忠黑桃k的那阵子就暗下示好汪兴业,否则也不会在民用监控中留下破绽,以至于被吕局抓住。除了汪兴业那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之外,我估计他还有其他联络人,可能早就给自己铺了不止一条后路。”

    严峫若有所思,江停又道:“我觉得你们早该看清楚这点,秦川跟常人迥然相异的地方在于,他人格中的善和恶是流动不定的。闻劭之所以在十多年前就开始引诱他下水,不仅因为他是岳广平亏欠良多的独生子,更因为他嗅到了秦川身上与自己相似的那一面——他们都喜欢那种将邪恶控制在手上的感觉。秦川故意当着我的面问阿杰要回那把九二警枪时,用枪口虚指阿杰的头作势要打,丝毫不顾阿杰已经起了疑心,因为他享受那种在重重人心中火中取栗的刺激感。跟闻劭相比,秦川心里只是多了一道紧箍咒而已。”

    “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还是尽早把他绳之以法,”顿了顿江停总结道,“否则我怕他很可能会在外力作用下,渐渐演变成第二个黑桃k。”

    秦川会走上那条不归路么?

    没人说得清这一点,但严峫却觉得他心里比黑桃k多的并不仅仅是一道紧箍咒,还有些别的东西。

    然而,这只有等将来他亲手抓住秦川的那一天才能知道了。

    江停的处理结果一直没下来,吕局说那是因为s省厅一直在跟恭州市局扯皮的关系。自从那次胡副局长来做过笔录之后,江停又接受了好几次审问,每一次出来他的心情都更紧张几分;但后来因为总是等不来结果,慢慢他心态也就平和下来了,跟严峫说哪怕真判他坐几年牢也不怕,他把苟利的最新著作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带进看守所里去,等刑满释放时他就是个多才多艺的掌刀法师了。

    严峫苦笑说老公别的做不到,这个一定给你申请保外就医,你就放心吧。

    三月开春时,江停终于从高级单人病房出院了,也正式结束了严峫市局、家里、医院、医院、医院……三头跑的日子。

    他的头发不仅长出来了,还长得非常柔软黑亮,连严峫都啧啧称奇,得空就上手去摸。然而江停已经习惯了光秃秃凉飕飕的利落感,委婉表示了一下他想剪板寸头的心愿——这次不仅严峫,连杨媚马翔韩小梅等一干审美正常的群众都表示强烈反对,于是他只好作罢。

    到底还是家里舒服,江停成天吃了睡睡了吃,无聊时就下楼去小区公园喂小猫。曾翠翠女士每两天来送一次汤,把他当个大宝宝一样的去喂,导致他出院没多久就感觉自己长胖了,往称上一站发现果然重了三公斤。

    “严峫!”江停从浴室里探出头吼道:“你答应重五斤就带我去恭州的,过来看!”

    严峫在客厅翘着脚看球,闻言立刻搓着手起身,自言自语道:“养肥了,可以吃肉了……”

    江停想去恭州烈士陵园。这是他从1009塑料厂爆炸案之后,第一次主动提出这个要求。

    严峫倒不是不愿意开车带他,主要是医生说江停心脑血管还很虚弱,无法经受太大的情绪波动,吕局也觉得从江停的表现来看他很有可能在墓碑前厥过去。直到天气更暖和了一点,四月中旬之后,复查结果下来非常不错,严峫才终于在医生的许可下带着江停出了门。

    跟文艺作品渲染得不同,他们抵达陵园时不仅没有阴天细雨,也没有愁云惨雾,相反天气还很好。树枝梢头嫩芽萌发,一簇簇小花在青青草地上迎风摇曳,连灰沉沉的墓碑石都反射出经年温润的微光。

    严峫说:“我给你找个马扎坐会儿吧,你哪能站那么久啊。”

    江停不言语,抱着花束在十几座墓碑前来回走了几圈,不知道嘴里在喃喃地念叨什么。半天他终于走不动了,提起裤脚席地而坐,长长吁了口气。

    “行,我单独待会儿,”他随意道,“待会我出去找你。”

    严峫拍拍他肩膀,从兜里摸了根烟叼在嘴上,单手插在裤兜里出去了。

    刑警是和平年代里最危险的职业之一,越是老刑警越能见识到这世上邪恶的人心能有多恶,善良的灵魂能有多善,生命的存在有多可贵,死亡和离别又来得有多轻易。

    正因为生命太脆弱易消逝,所以才要用期待重逢的心态来告别逝者,用严刑厉法来保护生者。

    严峫走出陵园,深深吸了口混合着草木清新的空气,突然感觉到口袋里手机在震。

    “喂,吕局?”

    余队提出病退,严峫正式接班也被提上了日程。升上正处以后就算中层领导岗了,也不方便骂了,吕局跟魏副局好像要逮着这最后的几天功夫把下半辈子骂够本一样,现在只要看到他就忍不住要摞袖子,导致严峫对接两人电话产生了相当大的心理阴影。

    “你在哪儿招猫逗狗呢,恭州?”

    “………………”

    严峫还没来得及争辩这特么是你亲自批假的,只听吕局继续道:“部里对江停的处理意见批下来了。”

    严峫面颊一紧:“怎么样?”

    电话那边有气流涌过,听上去像是一口悠长的叹息,吕局说:“到最后还是多亏了老岳啊!”

    在江停所有可能触线的点当中,枪杀齐思浩倒不算非常严重,因为他当时已经投靠了黑桃k,并向毒贩出卖了严峫的存在,所以这一点是有可争议之处的。真正严重的是他早年刚入警时为吴吞办过的一些事,以及后来被黑桃k吩咐掩护过的几个拆家——胡伟胜就是其中一例典型;以及1009事件后江停“殉职”,恭州上层个别大老虎顺势把自己办过的事栽给了他,现在已经完全说不清了。

    虽说是有功过相抵这么一说,但具体功算多少,过算多少,这里面的水非常深,扯起皮来那简直是一个没完没了。

    s省厅、建宁市局和恭州市局三方扯皮两个月,最后终于惊动了公安部。四月初,公安部派人彻查,调出大批十年前的旧案卷,在清查江停早年办案的违纪之处时,搜出了很多他被栽赃的证据,于是顺藤摸瓜以光速逮捕了两名已退休的市委领导;之后部里再往深入查,就发现江停早年的一些纰漏后来都被人用各种手段补上了。

    ——是岳广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