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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

    “刺客。”

    剑光越来越凌厉,带起无数飞雪。飞雪绕剑旋转流动,而剑似是本身长着一双眼,完全不受身旁飞雪影响不偏不倚直直朝那人心窝而去。那人瞧见,不知是过于自信还是过于惊诧,一动不动地满身迎接他早已满溢而出的戾气。

    他看见她满面从容,他的心便突地踏空了。

    近了,近了,只差一点便要行走阴司路了,只差一点······

    周围的纷纷扰扰如潮水般急切退散去,露出静寂而扎人的浅礁。

    冷凝的长剑倏地顿住了。身前一人如风般呼啸而来,以脆弱不堪的人类身躯扣留了他剑尖。

    没有血,可他眼里已然满是血。

    你要他如何办呢?

    在霸满空气的烛光里,李容若看见萧煜锐利的眼睛刻在震怒的脸上。而那些该死的烛光留在他脸上的阴影,沉沉地,更令李容若觉察出浓重的冷漠与无情——对他。

    “你要做什么?”萧煜一手握在早已顿住的剑锋上,须臾便滴出血珠来,不多不少,不急不缓,却坚定至极。

    李容若偏眼去瞧他身后不动声色的镇定女子,蠕了蠕嘴角,终是无话可说,只得重新将目光定在萧煜脸上。此时此刻,他踌躇万分,原本内心所有的怒、恨、不甘、疑惑犹如夜空中飞逝的流星,已然寻不到一丝一毫踪迹。他并非原谅与放下,只是刹那间不可捉摸地空了,空得不知该如何捻起这脆弱的牵丝线。

    他似乎看到虚无中的一条蛛丝,微微浮着光,在猝然间便“啪”地断了,向彼此触摸不到的两方缓缓游移而去。

    山崩地裂,他硬是拾起魂魄,回道:“杀她。”

    身后众人凉气蹭蹭倒吸,而身旁的侍卫早已蓄势待发。

    萧煜不接话。倒是身旁的小镜子焦急惊俱地将他一把推开,长剑由此锋芒尽收。他踉跄一步,面无表情,道:“为何要娶她?”

    难道所有花前月下、悲欢离合,皆是虚梦一场么?他不信,那身上的印记分明未曾褪色,那曾经的誓言分明仍在风中重复呼号。他怎可将他就此丢下?

    “若是愿意,天下要说朕无情。若是不愿,他便要说朕无情。奈何朕的江山,为他而打,他人如何看待朕,便变得不再重要。他愿意为朕死,朕便愿意让他死。只是,朕的容若,不会孤独,永远不会。”

    言犹在耳,可如今,萧煜却要让他一辈子孤独。萧煜分明知晓,无情之人一旦与情产生纠葛,那便是至死不渝、刻骨铭心,哪里轮到他李容若放下与另择?今日,便是一辈子了。

    萧煜似是看不见他眼中的痛楚,刀刻般冷硬的唇冷冰冰开启,道:“昔日,李国士三番四次要朕纳妃延子嗣,朕不从,李国士大为不悦。此番朕依言而行,怎的李国士依旧不悦?”

    李容若被堵得哑口无言,只得哀哀一笑。平日里的某些冷静一旦成真,便是风卷残云般的冲动踏上征程之时。难道他不明白么?冷风拂起墨发一阵一阵地抽打他的脸庞,单薄的白衣在风中抽泣,他此时竟是如此狼狈。许久,他再次问道:“为何娶她?”

    萧煜似是方明白过来李容若所指之意,眸中闪烁一晃而过,无人察觉。“既看了信,何必多问?”

    “林将军为你而死,她为你而不惧报复。是否整个林家,皆为你?若是如此,我还真是比不上呢。”他将龙渊收入剑鞘,腾出的右手抚了抚心口处,似是察觉这下意识的行为过于懦弱,便顺势将身前扬起的墨发抓了一阄撩到肩后以躲藏过去。他怎可以以从前的心甘情愿来绑架萧煜的愧疚?时至今日,他竟还在替他着想么?真是不幸!“可你曾说······”他曾说的话太多太多,他想一句一句重新编排在萧煜脑中,终究还是放弃了。若是在意曾经,又怎会看到如今?

    雪落得紧了,在哀莫大于心死的李容若眼中,天地仿佛就如一个执戟的罗刹一般,对着他极尽嘲讽地张牙舞爪。若有一处容得下他······颐衡寺容不下他,千机台容不下他,连萧煜亦容不下他,他该如何安放他被北风吹得皲裂的身躯与心灵?

    所以,天地还是一位阴狠可怖的罗刹吧。或许,他该向他张开双臂。只是······他无光的眼眸往上转了转,绕了萧煜冰冷的目光一圈。

    萧煜看他隐忍呆滞,似是心有灵犀般,脑中想起自己在白子君面前说过的一句话——他愿意为朕死,朕便愿意让他死。只是,朕的容若,不会孤独,永远不会。

    他原本是如此地以爱意顺从李容若,不会拂逆半句。他若愿意死,他便让他死,绝不会拼尽全力去让他生。只因,他的步子如影子般永远随在他的身后,生生死死,有何重要?重要的是,他无法让他一人孤单独行,不管是花飞满天之路还是彼岸红彻之地。

    无法让他独行。

    原本是这样的。

    只是世界若无光,哪里还有影子?

    萧煜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投到小镜子身旁的可陵身上。原本是李容若属下兼朋友的可陵,现下却冷着脸一言不发,不为李容若争执半句。

    如此悲凉了呢。

    李容若眼一眨,目光不聚虚虚晃过萧煜、小镜子、可陵、宫之善、徐子轩、欧阳度,最后定在殿檐后的一角深蓝夜空。他垂首,从胸前摸出一块清透的玉来。指尖静静摩挲着它,感受着那不甚明显的突起,莞尔一笑,将它托在掌中递到萧煜面前。

    他见萧煜不动,依旧是那种淡漠疏离的态度看着他,便用尽眼力在萧煜脸上搜刮。可惜结果却令他失望了——他脸上什么都没有!他已然到了可以无视双鹭符的地步了。是呢,毕竟只剩东榆与安朱了。若是顺利,东方望舒已然控制了东榆内部。千机台若要夺权,目前定然依旧站在萧煜这边,待天下一统而根基不稳时,阳儿便该出动了。

    既然无用了······他用力将双鹭符摔在地上,双鹭符应声而碎。恰如他的一生,在此时此刻终于支离破碎绝望到底。

    他碎了双鹭符,便是舍弃了人间所有一切。萧煜他分明知晓,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伤害自己、伤害他。

    “碎了,便皆成乱贼逆党了。这江山,算是我送予你的礼。”

    “送了。”他重复。他人不知晓,这“送了”便是葬送了他所有,包括他的背负、他的人生、他的苦难与幸福,一一不再留于手中。

    他成了一个空空的人了。

    他匆匆而不稳地转身拖着步子走到最近的桌旁,拿起桌上不知是谁的酒杯,自己斟满一杯,向着阶上一双佳人,昂首一口灌下,环视一周凝神屏气的宾客,神色复杂归为冷淡,高声祝道:“百年好合。”

    他又斟满一杯,连酒亦装不下他的故作大方与悲伤,哗啦啦便溢了出来。“白头偕老。”

    酒沿着他倔强而忧伤的脖颈一路流下,白衣濡湿了一片。而脚下的白玉板,已然留下厚厚的一汪,如晶莹的眼泪般,反射出烛光的莹莹,这已是第三杯。“相敬如宾。”

    他又灌了几杯冷彻的苦酒,却不再能颂祝词。待他终于停了下来,便静静望着护在林巧倩身前的他,努力制止眸中氤氲凝结,再欲出声时便觉喉咙已然因哽咽而堵塞住了。他张了张口,喉中无声,便又艰难咽下一杯苦酒,趁着酒水下肚狠狠咳了几声。那几声似是从天而坠一般,压得众人透不过气来。咳到末了,一声沉响,噗的便涌出一滩猩红坠到地上。他似是不曾留意到这痛彻心扉的自我控诉一般,依旧那般冷淡。

    他似是又回到了最初,他以为的陌生的最初。

    那一段断枝,那串串葫芦,那句句从前,只要有一人抛下,心头所有不愿遗忘珍至宝物的过往,便到了悉数炸裂的地步。

    他说:“愿陛下与林姑娘一世安好,共享······半世荣华。”

    这是他曾对他说的话,他一字不漏地还给他!

    白透的雪还在下,飘飘零零,无根无芽。

    李容若看着萧煜闻言怔忪的眉目,忽地眉眼一弯,淡淡的笑意从嘴角流出。他笑得如洁云般绵柔,似是对天空注入了无限的向往与依恋。可他却带着讥诮彼此的语气说着真正的内心话:“不曾料想,原来陛下竟是这般情深义重,倒是我李容若愚笨看不透了。也罢,雁朝南飞,水往东流,良辰美景如烟散,终是殊途难同。不过费了几度春秋,我一介孤星命自然不必多介怀,不过又回茕茕罢了。今日你娶林姑娘,作为臣子,我自然是欣喜的。我原本以为,我更能看开些,能看着你与佳人相伴旖旎,不曾想低估了你却高估了自己,到今日还成全了这一番给外人看的笑话。臣事到如今无话可说,臣······告退。”

    他眼角不抬,以君臣之礼浅浅做了个揖,甩袖离去。如此干脆,许是怕再望一眼便走不得了吧。一张网,千结万结,若要破网而出,唯有割破藩篱。若是再望一眼,挣脱桎梏的冲动便要烟消云散。他多可悲,竟要用鲁莽支配自己的理智来挣脱这一张末生的网。

    他说告退,便真的退了。如拍上岸边的一个个浪头一般,汹涌欢呼着来,独自寂寥着去。他从荣华高第中退走,从波诡云谲中退走,从患得患失中退走。他在空无崖上,疏淡默然看着连绵无尽的青山。青山间一弯江水缓缓向东,一叶小舟随水而去。而日月轮转,恍惚不觉年岁增了华发。

    第88章 花明(一)

    是夜。

    林巧倩用力拍拍萧煜肩膀,似是要宽慰他,笑道:“哎呀,人都走大半夜了,还不回魂来送送我么?”

    萧煜被她拍醒,怨怒地盯着她,道:“你要走就走,送什么送?”

    “可怜我······”

    “走走走。”林巧倩话未说完,他便猜度出她又该把林家搬出来了,不耐烦地挥挥手,起身拿起大氅披到她身上,率先步出门去。

    宫门巍巍,原本该是繁华的表征,如今在他眼里却冷寂至极。他叮嘱了她几句,便目送她的白马儿驮着她渐行渐远。追随小巧潇洒身影的目光,满是担忧与愧疚,以及浓烈的感激。

    马儿扬起的尘土在夜空下,幻作漫天星斗,熠熠生光。

    萧煜回到寝宫,一踏进门便见漆黑处一个瘦削得铺满风霜的身影正静静等着他。他将小镜子招呼进来,让他将烛火点亮。待小镜子轻悄悄带上门退了出去,他原本似在虚空浮游的面部表情突地僵硬起来,冷冰冰地,充满愤恨地。

    “你可满意?”

    昏黄中的刀刻般的身影摇了摇,随即笑道:“挺好,怪只怪他自己。”他想起被李容若偷拿的双鹭符,暗暗咬牙——双鹭符碎了,亏得千机台歪打正着先行一着。

    萧煜重重冷哼,乜斜着眼,甚是不屑。“他自己?若不是你等狼子野心,他何至于此?我又何至于此?”

    那身影放肆哈哈大笑起来,似是听到了不得了的笑话,连花白的胡子亦不住愉悦地颤抖。“我们可是予你选择的,你选了这般结果,能怪何人?而至于他,若不是当初我们狼子野心,你确定你可以遇见他?你确定他可以如此受人仰望地活到今日?可听清楚了,受人仰望呢。若他不鹤立鸡群,你又岂会瞧得上他?”他冷峭的嘴角扬起,续道:“莫说这不等使的,东榆传来消息,剩下便只有安朱了。”

    萧煜闻言,心头、脸上如打翻调味料一般,五味杂陈。他不知究竟该以何种神色去接住此人的话语,便微微点头算是表示知晓。他看那人要走了,他慌忙问道:“没有他,你等还有存在的意义么?而况你等如今站在朕这边,朕可是姓萧的呢。”

    那人眸光一偏打在他身上,上上下下粗略打量了他一番,随即沉静说道:“陛下莫需担心我等会对你不利,毕竟我等要的只是一角之地繁衍生息,望陛下放我等一条生路罢了。”

    萧煜看了他许久,似是终于从那个被迫远去的苍白寥落身影中回神,不急不躁冷冷说道:“他在,你等岂非更安全?”

    那人一笑,道:“到如今大势已去,他既非真的,何必变为真呢?”

    “你在害怕。”

    那人怔愣,说不出话来。

    萧煜补道:“你们此群掌权之人,怕是害怕他最后无意中将千机台完全地、真正地据为己有罢。当初一着,酿成大错,你等下棋该谨慎些。”

    “陛下难道当初就下对了?”那人把窗户一开,风便灌了进来,吹皱了红帐,吹摇了红烛。

    萧煜当风而站,发丝与衣袖飘拂间,只听得他含笑说道:“下对了。”

    那人一惊,猛地回头,烛光便变得不可捉摸地狰狞起来。

    “原本片叶不沾身,如今只愿一人伴,你说当初可是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