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说到这儿，却停了半天，韩非，如此简单的两个字，可是他却发现自己要花费好大的气力才能说得出来。

    “韩非……”

    李斯终于说出来了，时光好像又回到了很长时间之前的那个地牢中，血腥的地面，凄美的人，他那时狠狠的一刀，撕碎了一切，也给一切画上了句点。

    他和韩非之间，最终是他李斯赢了！

    赢了！是的，赢了！

    只是李斯还是暗暗咬紧牙，韩非，这个人是他最不愿意提起的，每次一想起就充满了愧疚、癫狂、仇恨、愤懑、嫉妒等等不好的心情。

    李斯暗暗揣度嬴政的表情，这么久过去了，嬴政为什么又要提起他？

    ☆、番外二

    嬴政满意的点点头，“看来爱卿并没有因为时间流逝，就将曾经的同门抛在脑后，你还记得他，很好。”

    嬴政放下手中竹简，将它放在桌案的正中心，确定它不会掉下来，才慢慢从台阶上向下走。

    李斯没有得到平身的旨意，所以也不敢起来，只得注视着嬴政威武的身体在黑衣的包裹下，如同松柏般挺拔的走过来。

    嬴政走的很慢，每一步都敲在李斯的心上，让他更加紧张一分。

    走到了李斯的面前，嬴政先是咬了咬牙，胸口略微起伏了一下，然后才慢慢平静下来，又恢复威严的外表。

    “今日召你来，不谈论国家大计，不谈论秦国农桑，朕只问你一件事！”

    嬴政的目光渐渐有着火焰在燃烧，那种汹涌的怒意看的李斯心头一阵颤抖。

    陛下这是怎么了？

    “朕只问你，韩非还在世的时候……”嬴政的胸口再次剧烈的起伏了一下，哪怕是他，这位什么都经历过了的帝王，什么都不怕的君主，好像也承受不住那样剧烈的痛，“你有没有……伤过韩非的手？”

    说完这句话，嬴政万年如冰川的面容上也有了破裂的表情。

    轰然间，好像晴天一个霹雳，李斯的天灵盖上仿佛被斧子劈中了，让他的理智猛然动摇了一下。

    “陛下……为什么会这么问？”李斯有些无措，可是他还是决定虚与委蛇。

    “想装作不知情？糊弄过去？”嬴政冷笑，虽然嬴政在问，可是他的表情太自信了，那分明是已经确定了的表情，根本就不是在询问。

    “你最好想清楚，现在承认，也许还能活命，如果欺骗朕，就只有死路一条。”嬴政的语气十分冰冷，带着滔滔怒意。

    李斯陡然将头磕到了地面上，重重一下，地上瞬间就多了一条血迹，而且那一下将整个咸阳宫的地面都震的一颤。

    李斯磕的脑子发昏，可是他还在想，他伤过韩非的手，这件事都有谁知道，回忆中，似乎月神是知道的，还有云中君也是知道的。

    陛下既然知道了这件事，那么就是有人背后告诉了他，那个背后告状的人是谁？是月神？还是云中君？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嬴政问了，说明他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了，再垂死挣扎只能让嬴政更加愤怒。

    李斯声音颤抖，“是，臣……是伤过韩非的手。”

    “右手？而且是将整只手自中间劈开了，他再也不能写字了？”嬴政问着，眼神渐渐变得迷离，里面似乎有泪水在盘桓，但是却被他掩饰的很好。

    “是。”李斯咬牙承认，没办法，他不敢不承认。

    嬴政听完这个答案，整个人呆住了，他那聪慧过人的头脑完全僵了，这一刻，嬴政好像一个年迈的老人，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曾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韩非的手被人伤了，已经完完全全的废掉了，难怪那个地牢中，他最后一次看见韩非被带上来的时候，韩非的表情会那么伤心绝望。

    那么聪慧的一个人，失去了自己的右手。

    他有再多的思想，也没有办法再书写下任何一笔。

    他没有办法施展自己的报复，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观点，被困在秦国，他甚至连一个真心包容他的人都失去了。

    难怪他会那么快就凋零了。

    嬴政感觉心口像被人用刀子剜了一下，钻心的疼，韩非死后，他再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也再没有体会过快乐和疼痛。

    今天，他终于再次感受到了疼，而且让他疼的几乎无法呼吸。

    “你伤了韩非……”嬴政低声喃喃这句话，“你伤了韩非……”

    重复了几十遍，嬴政好像才终于找回了一点理智，“这世上，任何人伤了韩非，朕都要他十倍奉还。”

    说完这句话，嬴政的目光终于又变得锐利了。

    对，他想说的就是这句话。

    谁敢伤韩非，他就叫那人十倍奉还！

    ☆、番外二

    李斯心头一震，陛下这是要秋后算账了么？

    他忙抬起头，盯视着嬴政，语重心长，“陛下，韩非都已经死了，此刻还计较他曾经受没受过伤，还有意义吗？”

    嬴政已经将手卧在了腰间长剑的剑柄上，目光如刀，爆射着精光，“就因为他已经不在了，所以他曾经受过的一切就都不算了？你就可以无法无天、逍遥快活了？李斯！”

    李斯已经略微泛出皱纹的面颊上有着困苦神色，那些皱纹都是他为了帝国出谋划策、殚精竭虑而早早衰老的证明。

    “那么陛下是要杀了臣？退一步，就算臣伤害过韩非，可是臣对大秦是一心一意的，现在陛下要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诛杀功臣？”

    嬴政的手卧在剑柄上迟迟没动。

    问题就在于李斯所说的那句诛杀功臣上，如果他早知道有这件事，他早就不会重用李斯了，然而上天像是和他开玩笑，当他重用了李斯，得到了天下后，他才知道了李斯曾经伤害过韩非的事。

    此刻诛杀李斯，他一定心有不服，不仅他，帝国的一部分人都会不服。

    人心不服，他还如何服众？

    嬴政为难。

    可是韩非的伤呢？就那样算了？当做没有发生过？

    不可能，嬴政做不到，这世上还有谁知道，韩非的伤对嬴政来说是怎样的感同身受。

    半晌后，嬴政的声音才响彻在李斯的头顶。

    “朕不杀你，不会落下诛杀功臣的名声。”

    嬴政虽然这么说着，却还是将剑拔了出来，同样是宝剑天问。

    曾经他也将这把剑对准了韩非，那时候的韩非面色平静，好像看破了生死，也好像能死在嬴政的手中，他心甘情愿一般，嬴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排遣那难以抑制的伤痛。

    而如今，这把剑的剑尖终于再不是指向他爱的人了。

    李斯看着明晃晃的剑尖，面色惊骇，心跳加快，跪着往后微微的挪动，陛下说了不会杀他，不会杀他的……

    正在李斯胡思乱想的时候，嬴政已经走过去，将天问刺进了李斯的肩头。

    也是肩头，只是几年前地牢中韩非肩头中了一枪，他的生命就消失了，而李斯呢，这一剑却要不了他的命。

    血从李斯的肩头流下，李斯痛的抽搐起来，在地上蜷缩成一个团。

    那血同样红的那么刺目，可是却无法给嬴政带来韩非身上的那种痛，也带不来任何的开怀和畅快。

    什么都没有得到。

    即便嬴政觉得他是在为韩非讨回应得的一切，可是却没有任何愉快……

    因为韩非，他终究是永远失去了，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了。

    “朕不杀你，只不过血债血偿，这一剑是你应得的，朕不杀你，但是朕最重要的人是谁，朕会昭告天下，昭告万万代，你拦不住。”

    李斯被抬下去后，嬴政在空旷的大殿里坐了一整天，就他一个人。

    翌日，嬴政走出大殿的第一句话就是吩咐所有史官聚集殿中，他有重要命令下达。

    据史官回忆，那日始皇帝陛下召他们前去，只是为了特意交代一句话，令注入史书，昭示万世，“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而这句话说的人，是早已经死去的韩国公子，韩非。

    一切都做完后，嬴政一个人站在夕阳下的咸阳宫城头，他魁伟的身影被夕阳拉扯的略长，带上了难掩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