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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微举禅杖,平和的目光如浮于万物,“我的卜相指给了我一直在等待的结局,茨木童子啊,你将助我成为众生的太阳。”

    酒吞睁开眼睛时,这条街已经完全死去了。

    一条长街上横七竖八躺满了枯萎的尸体,他们干瘪的脸上神态自然,带着完成了使命般的安详。昨夜里还被拥在怀里的茨木不知去向,他掏出一颗铃铛摇晃,没有回应,无法感知。他的脑中有一瞬间空白,接着被胸口的疼痛揪醒。在他设想的无数种情况之中,偏偏没有又让那个傻东西孤身一人的那一种。

    他望着手里的铃铛,咬着牙平静下来,他绝不会让这一切再成为一个轮回。

    这时异变发生。天色极快地暗下来,如陷入地狱般暗成一片混沌,日月同框,悬在在天幕上一东一西,竟都被染成赤红。它们发着光,却丝毫照不亮这个绝望的暗狱,片刻之后那两个红球居然剔透起来,中间凝着一道弧形的黑色,像两块浸透了鲜血的琥珀。

    不是新日,不是明月,那是两只眼睛!

    酒吞心头一震,眼中燃起赤火,这条鬼街是个十分缥缈不可知的东西,像一片孤岛般浮于三界之外。它的入口不只一个,且经常变化,他以往不少揣测,如今坐实,这不是什么鬼街,这是一个活物,这是被封印的八岐大蛇,他正立在大蛇体内!

    那一晚一晚逐渐长满的月亮,是它的眼睛,它在那一天苏醒,鬼街门开,引诱更多无知的猎物困于体内消化——不,这些是已经制好的菜肴,八岐大蛇才是被圈养的那一个,渡边刚只是被用来咀嚼的牙齿,被用来承载的胃腹,那么茨木——茨木是渡边纲的执念——

    大蛇有九个头颅,九条半身,尾部结成一束,酒吞所在的这一条已然已经苏醒,但它没有动作,只是张开那一双赤红的兽眼。它还缺少一个能真正活过来的契机。

    他拧起眉峰,红发伴着周身的狂气,如火焰般飞舞。

    吾友啊,我要到哪里去寻你啊……

    那根草是你,那棵树是你,那轮太阳也是你,它们都是你,它们都不是你,我要到哪里去寻你啊……

    我要到哪里去寻你啊……

    那只妖怪跪在地上,左臂的断口处有不断倾泻的黑气,像血一般喷涌下来,仅剩的一只手紧紧扣在怀里,护着一个同样渗着黑雾的东西。他垂着头,脸色灰败,像是哪里痛极一般咬着嘴唇浑身发抖。

    我要到哪里去寻你啊……

    真是奇怪,他明明没有开口说话,周身却总缠着这些绝望悲恸的声音。他扭过身来看着茨木,两只眼睛里没有任何内容,接着他起身走近,将护着的东西送到他的怀里。

    那是酒吞的头颅,那张脸十分平静,只像是睡熟了一般。

    那东西像是个火球一样,隔得很远就能灼得人血肉模糊,如万箭穿心,如肝胆俱裂,茨木拼命地想要往后退,脚却钉在地上,直到那颗头颅被送到他的怀里,他嘶叫一声,发了疯般将它紧紧护住,脸上也如那只妖怪一般痛极了一样纠结成一团。

    那瞬间他踩上了大江山的土地,那片土地上瘴气廖绕,草木枯折,处处橫亘着妖怪们的残肢断臂,天是黑色的,地却是银白的,他眼前的道路只剩下狭窄的一条,他胡乱嘶叫着,依仗本能拼命奔跑,怀里的东西快要被他扣进身体里。

    他找到酒吞的身体,哆嗦着将他的头颅放在上面,几次都对不准,他惊慌地摇着头,嘴里叫着残缺的吾友,吾友,那颗头颅因着他的颤抖滚落在地,他要伸手去捡,身上却没有一丝力气,他瘫坐在地上,那具躯体受不住力,僵硬地歪倒在一旁。

    他挣扎了几下,手脚像被抽干了一般怎么都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嘴里不住地叫,吾友,吾友。地上的躯体和头颅都不回应他,他两眼干涸,哭不出泪,叫不出声,只能绝望地摇头。

    吾友,我要到哪里去寻你啊……

    酒吞背着那一双眼睛走,到了一处,怀里的铃铛拼命地响,他竟然在响声中听到一丝声音,他将铃铛放在耳边倾听片刻,双瞳猛然一缩,腾身便往前面找去。

    一束光不知从何处打下,在绝对的黑暗中,突兀得像一道明亮的裂痕。在被光芒照亮的一片区域里,酒吞看到了茨木和自己断裂的躯体。

    茨木正在竭力将他的身体补全,他只能用起一只手,笨拙地用骨针穿着自己的白发缝补,那根骨针在酒吞的皮肉里颤抖着来回穿梭,他的神情十分专注,双眼是空的,当酒吞的头不再掉下来后,他将他扶正,轻声叫道,“吾友,你睁一睁眼睛。”

    他将血迹斑斑的手掌贴在酒吞的脸上轻蹭,声音中带着绝望的恳求:“吾友,你看一看我。”

    他将那副冰凉的躯体紧紧抱进怀里,喊出的声音嘶哑,“吾友啊,我要去哪里寻你啊,我该如何陪伴着你啊!”

    他怀里的躯体像镀了一层光的铜像,垂头闭目,一言不发。

    酒吞就站在他的身旁,他握住他的手,亲吻他的额头,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应:“茨木,我就在这里。”茨木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只空着眼睛看那个已经是个死物的酒吞。原来那一天让他这么害怕的是这个梦,他明了,心底下涌起一阵酣畅淋漓的疼痛。

    他含着泪轻笑出声,他要让茨木醒过来,告诉他,那些都是梦境,他告诉过他未来不可预知,但不会再让他独自一人,他要让茨木不论如何的都要相信他,他要他兑现他亲口承诺的依托生死的喜欢,只要他们能再紧紧相拥一次,不管前路如何,都死而无憾了。

    黑晴明走进这一场幻境中,这一位他亲手杀死的老熟人,断然只会也是在梦里的。

    果然茨木看得见他,茨木护着怀里的躯体,面色疲惫。

    “你再往前一步,吾便杀了你。”

    “杀了我,你怀里的那个就永远只是一具尸体了。”

    “胡说八道!”他勃然大怒,“吾友这样的大妖怪,不具形体束缚,神游天地之间,精魄不散,就不会死去。”

    “那你寻得到他吗?”

    他像被戳到死穴一样萎蔫下来,但他依旧强撑着说:“吾愿意寻他至死。”

    “至死也寻不到他的,他历练千年,早已经到了境界,脱掉肉体后便能成神,他成了神,便溶于万物,便成为万物,便能创造万物,他不再有酒吞这个名号,不再有欲,不再有一点偏私,不再有形体存在,这叫做神性。”

    “不,不……”茨木慌乱地摇着头,“他是吾友,他是酒吞,他喜欢饮酒,喜欢明月,他对尘世还有眷恋,成神绝不是他的本意。他成了神,他就死了,我寻不到他,就不能陪伴他了,我生来就是为了要陪在他身边的,若是不能的话,那我也要死了。”

    “所以我来寻你。”黑晴明用折扇拍打手心,神情和安倍晴明别无二致,“我们都有各自的利益要寻,所以不妨跟我做一个交易。”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躺着三条被缚着的蛊虫,一条漆黑,两条灰白。

    酒吞僵住,转向茨木的眼神中带着深不见底的痛意。他对这种绝望感同身受,就在那场大雪中他抱着茨木慢慢消散的躯体的时候。天都黑了,什么太阳,什么希望,他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来陪葬。

    他试图将茨木唤醒,他阻挡茨木要去接那个盒子的手,这道光束摇曳了几下,却没有消失,他只能暂时地停止茨木的动作,但如果他醒不过来,这一切还是要发生的。

    八百比丘尼终于从暗处走出,垂眼看着镀着光的酒吞和茨木,“没有用的,酒吞童子,他醒不过来的。如你所见,这些都是他的回忆。”

    他转头望着比丘尼,脸上带着恨意。

    “你居然还要让他再经受一次!”

    他的法器承载着至盛的妖力浮于空中,诡异的,热烈的焰红将那一片天空燃亮,像两只血雾洒出的翅膀,他迅速抬手一击,比丘尼的身影却渐渐淡去,她的话语在黑暗中回荡,空洞异常。

    “天命无法变改,未来已成定局。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结局,渡边纲的命里三魄终将成为大蛇的灵魂,茨木的献祭无法避免,你我也终将湮灭。”

    酒吞周身伴着狂气,疯狂地喊道:“未曾发生的根本无法窥探,那些已成定局的,不过是自己也信了那个结局罢了,我去他的天命!我手里握着的才是我的天命!”

    天地一震,整个空间缓慢地倾斜起来,骇人的灵压将他们层层包裹,茨木的身体被黑色的藤蔓缠绕,一个声音在他身边流连——献祭给我吧,我的执念,我的罪孽,茨木童子啊——

    鬼使黑白惊恐地望着大漠中心翻起的沙浪,那是一个巨物,似乎是刚刚挣脱了枷锁,正肆无忌惮地朝着天空抬起头颅。

    “阎魔大人,大漠中有一个……”鬼使黑向阎魔禀报。

    “不,不止一个!”鬼使白跟在他后面气喘吁吁,“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个,它在不断地从地下长出来。”

    “不要惊慌!”阎魔呵斥道,“竖好招魂蟠,等待那个走失的魂魄迷途知返。”

    也许也是在等待可能到来的千千万万条冤魂。她望着天边渐显的蛇影,面色凝重。

    酒吞将茨木揉进怀里,双眼发红,他说:“茨木,你要信我,你要信我……你一定要信我……”他伸出手往前一掏,茨木的胸口瞬间炸开一个血窟,浓稠炽热的鲜血炸裂,流着血的身体渐渐软下去,附着在其上的藤蔓随之狂躁起来,天地剧烈地摇晃,似乎是一只野兽被按了命门的垂死挣扎。

    他们在不断地往深处坠落,他却死死拥着茨木,任凭四面八方的混乱的妖力侵蚀,他不能松手,他失去过一次,他不能再让他独自一个。

    “吾友……”

    一声极其微弱的呼喊,茨木说不下去了,他忍不住咳血,他紧紧抓着酒吞,边咳边笑,边笑边流泪。他们终于跌落在地,却仍旧没有分开,也依旧有杂乱的妖力无孔不入地想要侵蚀。

    酒吞在刚刚就想过,能够再这样相拥一次,便死而无憾了。

    他侧过脸亲吻茨木的眼睛,亲吻他的脸颊,亲吻他的嘴角,不是蜻蜓点水,也不是夺城掠池,最普通的温柔的亲吻。茨木因着亲吻笑得更加明媚,又弯着眼睛叫吾友,吾友。

    他现在死而无憾了,于是放开大笑,又将茨木拥进怀里,笑道:“茨木,你信不信我?”

    茨木撑起身体,将他的手握紧,与他肩并着肩。

    “吾友,我就是你的。”

    天地再次动荡,黑暗中成千上百股妖气蓦然疯狂流窜,铺天盖地地向他们涌来。天上亮起十八个太阳,他们立在最黑暗的中心,酒吞与他对视一眼,叹息道:“茨木啊。”

    他垂下眼睛,周身漫出淡逸的光芒,逐渐将他们罩护在其中。

    妖生一瞬,人轮百世,看过的有多少,铭记的有多少,失去的就有多少。痛恨过的,喜爱过的,纠缠过的,总有一个时候付之东流。带来什么,带走什么,留下什么,最后都不如一个心中无憾。

    九只巨兽疯狂地乱舞一阵,嘶声力竭地哀鸣一声,纷纷跌落在地,他们落下时震起几丈高的沙墙,砸出几尺深的巨坑,无数鬼魅冤魂从他的身体里四散逃出,天际间如绽开一朵朵黑亮的焰火。大漠退去,巨大的水柱从地下喷涌而出。

    他看到酒吞坐在一棵树下,身旁有一坛酒。天地是渺白的,酒吞和树都没有影子,那棵树上开满了艳红色的花儿。不多时,树下又显出一只小妖怪的影子,怀抱一只沙钟乖巧静坐。

    他们存在在那里,一如雕塑般纹丝不动。

    他走上前去,在那只小妖怪面前矮下身子,温和地抚了抚她的发顶。那坛酒似乎是用树上的花酿的,香味如出一撤。他在酒吞身旁坐下,望着前面叹息一声。

    “吾友啊,我这一生历经过的岁月,换做人世来说,也要有百十代那样漫长了。可是我愚钝又偏执,既溯不回源头,又寻不到归处,我唯一能留下的牵挂的,又都是吾友赋予的,我所能失去的只有寥寥,岁月被我蹉跎,如流水般留不下一点重量。”

    突然,他的手被握住,接着他被酒吞拥进怀中,“不,这里的寥寥同属你我,谁都不比谁要多。”

    茨木惊愕的一怔,挺起来看看他的脸,喃喃道:“吾友。”

    酒吞侧过脸亲吻他的脸颊,“是的,这是你我的梦境,我说了不再让你独自一个。”

    天地之间蓦然有了颜色,他们紧紧相拥,山尖迭出,云层渐显,他们瞬间置身在穹顶之上,身下是平原百川,城楼农田,随着广渺的天地边界蔓延至无尽的远处。

    大漠像是一个被打破的水缸,大大小小地水柱从地下壮烈地喷涌而出,片刻之后一片汪洋。

    怨灵太多,两个鬼差逮住这个丢了那个,忙得焦头烂额。阎魔从云端走下,空目望着那片渐渐形成的海域。年轻的比丘从弥漫的水雾中走出,又回头看上片刻,双唇微张,面上的表情有些惊愕,阎魔道:“这是你早已看到的结局吗?”

    八百比丘尼看着自己的双手,脸上石破天惊地出现了狂喜的神色。

    “我解脱了。”她的声音颤抖,几乎是喃喃着,但随即她的声音便大了起来,“我解脱了!我解脱了!哈哈哈哈……你也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