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急道：“你是你，她是她，怎么可能一样！……”

    父王接着道：“楼兄，等我，我一定会导正地脉，将魔界恢复如初，然后去人界寻你！……”

    “弹琴的！！！”

    只话未说完，便见七曜星轮的大门终是阖上，大门之间牵连的双手不过指尖轻轻相触，便又硬生生地分开，最终被彻底隔绝在了大门的两端。

    之后只见父亲抱着尚还年幼的我颓然地跪倒在七曜星轮的大门一旁，一动不动，空着的一手用力锤在那两扇关得严丝合缝的石门之上，五指拽得死紧，指甲几近掐进肉中。不知父亲在门前待了多久，直到周遭蓦然响起一阵阵野兽的嘶吼声，父亲方才如梦初醒，立起身来，回头一看，只见不知于何时起自己便已为一群魔化的野兽包围，如此看来，魔界浊气失衡一事确也波及到人界。父亲随即祭出仙笔桃花采，持了在手，以一己之力与一群穷凶极恶的野兽拼斗。印象里，因了父亲修仙，修仙禁忌颇多，最忌杀生，兼了他生性善良，虽常与人争斗，却不伤人性命。然这一回，是我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父亲，一手执笔，另一手护持着臂弯中的我，面色森然、神情冷峻，浴血奋战、决死拼杀，硬生生从饥饿的兽群之中杀出一条出路，最终鲜血染红了他的银发与淡色绢袍，只不知其中更多的血迹是野兽的还是他的。

    待目视着父亲怀抱着年幼的我远去之后，从七曜星轮紧闭的大门另一边，我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声，嗓音闻之年幼，仿佛出自十一二岁的女童，在惶急地连声呼唤“少主”：

    “少主，琴瑚求你歇息一下吧，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恢复地脉的事绝不可能一蹴而就……”

    “少主，你已经好久没好好吃饭了，琴瑚求你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否则你会支持不住的……”

    “鹰涯，如果当初怪仙人没有离开魔界就好了，至少少主不会这样没日没夜地操劳……”

    “少主！少主！你怎么了？！少主你醒醒啊！……鹰涯鹰涯！王！少主晕倒了！……”

    “少主！琴瑚不准你再这样下去了！如果你再这样，你根本支持不到去人界寻找怪仙人的时候！……自从有了小公主之后，你的身体便大不如前了……”

    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响起，正是父王昏迷之后的梦呓：

    “楼兄，距离你带着卉儿离开魔界已有些时日了，你在人界过得好吗？还是回了天外云海？你是逍遥惯了的人，此番需要独自抚养卉儿，想必会十分辛苦罢……”

    “实不相瞒，我的日子却不大好过，我以为这许多年过去，自己早已习惯等待与孤独，哪料当一个人习惯了另一个人的陪伴，却要再次重回孤独之时，会有多么难熬……”

    “如今我分外庆幸因了地脉之故而诸事繁忙，令我无暇他顾。也唯有如此，方能令我将你不在身边之事忘却片晌……”

    “楼兄，你现在还会前往月陵渊独饮熏风吗？自你离开之后，你留在魔界的熏风我却是一坛皆未动过，想来熏风滋味虽佳，却需与你共饮方是，否则不过是睹物思人，酒入愁肠愁更愁罢了……”

    “楼兄，事到如今，我已不知为魔界地脉之事奋战了多久；只不知，是否只要我再努力些许，便能修复地脉，平衡清浊，令一切恢复如初，这样我们便能再度相见……”

    “楼兄，上一次你我分离千年，这一回，我们还会再次分别千年吗？千年之后的我们，还能再相见吗？……”

    从那年代久远的梦境之中挣扎着转醒，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小仙女只觉眼前的世界尽皆被浸泡在水中，自己早已泪流满面。那梦境之中的一幕幕往事，俱是属于父亲与父王的回忆，机缘巧合之下被自己窥见。穿过时光的罅隙，打开那些尘封的过往，被痛苦压抑得泣不成声。

    只是待小仙女睁眼醒来，眼前却唯有卫采一人，无论是父亲还是父王，皆不在跟前。她忙不得伸手抹了一把面上残留的冰冷的泪痕，坐起身来问道：“扇扇子的，怎么只你一人在此，爹跟了父王呢？”

    卫采闻罢小仙女之言，与之前可谓全然两样了，知她心结已解，随即答道：“两位前辈在隔壁房中，你醒来之前，楼前辈忽地晕倒了。”

    小仙女闻言大惊：“什么？！”

    ……

    ☆、欢愉

    “……但凡身中吾之魔之梦魇之人，会逐渐被梦魇侵蚀，陷入沉睡，随着陷入沉睡的时日越来越长，最终将再无法醒来，永入沉眠……此番这魔之梦魇虽未击中汝，而替代汝之人将代汝承受，汝终将失去汝之所爱，惟徒劳地目视他陷入沉眠，永远无法将之唤醒……”

    自楼澈忽地昏倒之后，当日狻猊临死之际所道的不祥之言便反复在他脑中回响萦绕，紫丞伸手轻抚那正枕于自己膝上的熟悉的俊颜，微眯双眸，眼中的森冷之色一闪而过，暗忖真乃天意弄人，自己与楼澈分别十余载，此番好不容易再度重逢，尚不及互诉别情，便为这狻猊从中作梗，横插上这档子意外。楼澈这次出人意料的昏迷，大抵便因那魔之梦魇发作之故。

    随后他又舒了眉眼，垂首俯身，对膝上那人露出一脸温柔的笑意，说道：“楼兄，此番我专程从魔界携了熏风前来，楼兄却只顾沉睡不愿醒来，莫非是不愿与我同饮熏风？若是如此，我可要将熏风饮尽了……”

    正说着，便闻从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一声不无鲁莽的推门声之后，一个人影风风火火地闯将进来，嘴里一面嚷道，嗓音只如爆竹一般噼里啪啦的炸响：“娘，哦不父王，老爹他如何了？”

    紫丞闻言，眉梢悬上几许无奈，顿了顿正待回答，未想一个声音却出其不意地率先响起，在道：“紫紫，你吵死了！还有弹琴的，本大爷之前好像听见你说你想喝光本大爷的熏风，休想！”

    紫丞双目微微睁大，对曰：“楼兄，你醒了？”

    楼澈撑起身来，纳闷地反问一句：“本仙人怎么会晕倒了？本大爷睡了很久吗？”

    紫丞轻笑答句：“不久，几个时辰罢了。”

    “是吗？”楼澈闻言满不在乎地嘟囔一句，随后又忆起一事，伸手拽住紫丞肩膀，转而问道，“对了弹琴的，之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本大爷。”

    紫丞听罢，垂下眼来，不答这话，轻笑转身将一旁未开封的熏风拖至身畔，拍开封泥，抬坛直灌。一旁楼澈见状，忙不得慌手慌脚来夺，一面嚷道：“喂弹琴的，你又偷喝本大爷的熏风！”

    紫丞背过身去，挡住楼澈抢夺之手，将酒坛拉到楼澈够不到的地方。楼澈见状，更为不忿，便要掀开挡在身前的紫丞劈手来夺。不提防却见跟前之人遽尔转过身来，对着自己倾身前来吻住自己双唇，那本被跟前之人含在口中的熏风便被渡进了自己口中，熏风那熟悉的馥郁芬芳充盈于口。

    一旁的小仙女见罢此景，未曾回过神来，便闻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卫采干咳一声，轻声道句：“紫姑娘，借一步说话。”随后便迷迷糊糊地被卫采拉往了别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俺写了两个版本，另一个版本俺发在lofter上了：另一版本

    ☆、轮回

    另一边，却说之前卫采见楼紫久别重逢，正是情难自禁，便将小仙女引开了。除此之外，更有另一番话欲对她私下交待，只听卫采说道：

    “此番在下得以在长安城与紫姑娘结识，实属幸甚，若能如愿，在下愿一直同姑娘相携相伴。只……在下身处庙堂之高，实在身不由己，此番家父命人来寻，不得不遵从父命先行归去，遂特此前来与姑娘并令尊辞行……”

    小仙女闻罢此言，尚且不明就里，倒是满不在乎地对曰：“哎呀扇扇子的，你说话干嘛那么拐弯抹角的？你想和本仙女一道也不是不行啊，回家告知你爹一声再出来，他又怎会不允？本仙女的爹就不会不允本仙女下凡来……”

    卫采听罢苦笑一声，顿了顿方接着道：“若是姑娘不明在下之言，大可之后前往询问紫丞前辈，想来前辈与在下之境遇有些许相似，想必能够理解在下处境……”

    小仙女闻言，懵懵懂懂地颔首应下，道句：“请教父王吗？可本仙女刚与父王相认不久，他能知晓本仙女的事吗？……”自顾自说罢，又抬起头来，用仙术凝成一只纸鸢交与卫采，又道，“你要想见本仙女的话，就用这个传信给本仙女吧。”

    卫采抬手接过纸鸢，道句多谢便也收下了。

    再次收到卫采的消息，已是数月之后。不久之前，人界帝王驾崩，太子登基，不久后新皇宣布娶亲，与纸鸢同时到达小仙女手中的正是那张鲜红的纳后聘书。

    拿着那张聘书前往寻找父王，在某一处高于地平线的断崖之上，觅到自己的父亲与父王。这样相似的场景自从自己跟随他二人回到魔界之后便不知见过多少次了，父亲总是无知无觉地安静沉睡在父王的双膝之上，人事不省，且时日愈来愈长，清醒的时间反倒是越发短暂。

    小仙女见状，自是知晓此乃何故，几许难过浮上心头，她决定暂不表自己之事，而是转而问了句：“父王，其实本仙女一直不明白，为何不令爹躺在房中床上入睡？”

    紫丞答道：“楼兄自来不喜黑暗逼仄之处，若是孤身身处房中，只怕便连昏睡都不安稳。”

    小仙女又问：“爹这回睡了多久了？”

    紫丞闻问，有些冷硬地答了句：“一日。”

    小仙女听罢心下一惊，暗忖时日果真变的更长了，又忙不迭接了句：“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紫丞对曰：“我不会让事情如此恶化下去，定会寻出方法解除他体内狻猊的术法，令他恢复如初。”

    小仙女点点头，又另转一事：“听琴瑚姐姐说，父王近日里食欲不佳，却需保重身体才是。”

    闻罢这话，紫丞方才舒了眉眼，露出几许和煦的笑容，答句：“无妨，卉儿无需担心。”转而又道，“你来此寻我与楼兄，所为何事？”

    小仙女方将手中拽着的聘书递与紫丞，紫丞伸出一手接过，无需小仙女解释，只消一眼便已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又听小仙女说道：“本仙女记起从前老爹说过，但凡真心爱上一个人，是愿意为他献出一切的。因而本仙女想本仙女其实也挺中意扇扇子的，随他到人界皇宫里生活，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料却见身侧的父王闻言一脸肃然，摇首道句：“此事非关情爱，却是人神殊途。我等仙魔，与凡人自非同类，彼此既不理解，亦不通融，更无生死与共之可能。”

    小仙女闻言不解：“然爹与父王亦非同族，更是水火不容，何以爹与父王却能跨越鸿沟、摒弃前嫌，相爱终生？”

    紫丞一面轻抚膝上之人面颊，一面对曰：“楼兄虽为仙身，眼中却无族群之差异，秉持众生平等之念，彼时方能助我族打破陈规，还我族公道。然世人如何有楼兄那般见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成见既深，偏见已固，若要世人全无芥蒂地接受我族，却是谈何容易？何况是人界帝王、当今天子，素来最终血统的一族？”

    小仙女：“……”

    紫丞接着道：“卉儿，深宫之中，素来人心如冰、人情淡薄，我与楼兄虽以你之出身为荣，然凡人却断不会如此。身处庙堂之上，往往身不由己，有人嫌你位高，定会加害，若是知晓你有魔族血统，凡人定欲将你除之而后快，彼时怕是当今天子欲保你亦不能……”

    “……”

    “何况人魔本不同命，凡人之寿命不过短短数十载，转瞬即逝，我等仙魔的寿命却是接近无限。届时他寿终正寝，你唯有徒劳在旁目视而无能为力，剩下你孤独一人茕茕孑立，漫长无尽的人生又当如何度过……”

    小仙女听罢蹙眉对曰：“父王，你说的话太深奥了，本仙女听不懂，老爹从未跟本仙女说过这些……”

    紫丞笑曰：“你父亲素来坦荡率真，秉持赤子之心，何尝会怀有这等心思。”说着顿了顿，又转而道句，“若你下定决心踏上这条路，便终会明白我今日之言，你需学会分辨人心，习得在那禁宫之中保护自己之法，谨小慎微、心细如发，不可行差踏错……”

    小仙女：“父王……”

    之后又见紫丞凤眸微眯，沉声接了句：“不过想我紫丞之女，又岂是那等可任人欺辱之辈？无论是我还是楼兄，皆非那忍气吞声之人，若是有人欺你，我等定不姑息……”

    ……

    待小仙女打定主意后离开断崖，紫丞复又恢复之前神色，俯首望着膝上之人，满面的柔情之中，夹杂着几缕忧伤，淡淡开口说道：“楼兄，我方才对卉儿所道之言，是否欠妥？……”

    ……

    “楼兄，卉儿是你一手抚养长大，正如这世上的另一个你一般，本该无忧无虑、心无杂念，我今日却将些‘人心险恶’、‘人魔殊途’、‘世事无常’之类的话告知与她，与她到底是有益无益？……”

    ……

    “但愿她能有如楼兄一般性子，洒脱豁达……”

    ……

    此番顿了顿，紫丞方才接着说道：“不过楼兄，如今亲女初长成，即将字人，难道楼兄亦不肯睁开眼来亲眼见证亲女出嫁之盛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