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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登天台旁边住了多久?”青年说。

    “几十年吧。”女孩子歪头想了想。

    “那附近的怨魂,你应当都记得。”

    弁袭君也明了他的意思,连忙道:“那你可曾见过一个,大约十七八岁模样的姑娘,是从上面跳下来,跌死的。”他的声音弱下去,“插着发簪,面上有几道伤疤……”

    女孩子的眼睛转了几圈,仰起头道:“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姐姐。”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弁袭君慌乱地问,手上一紧,几乎捏得杜舞雩有些发痛。

    “……早就入轮回去了呀。”女孩子理所当然地说。

    弁袭君的身体僵住了,像忘了言语。

    “要不是你提起,我都快记不得那个姐姐了。“对方说,“我们这样的鬼啊,死的时候哪怕有怨恨,慢慢地也就忘记了,来人世走过一遍,想记住的总归是对自己好的人和事,那个姐姐说,她有个兄长,有个爱的人,他们都曾对她很好,而她想记住的,也就是这点好而已。”

    女孩子忽然睁大了眼睛,无措地看着他:“你,你怎么哭了?”

    弁袭君低下头去,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的声音颤得厉害:“我没事。”

    然而他的眼睛却违背了自己的话语,在不住地淌下泪来。弁袭君一时局促,想抬手擦干,另一只手却已伸过来,仔仔细细地替他拭去了。

    那温热的眼泪沾湿了杜舞雩的手。

    “她一直都是这样宽容谅解的人。”杜舞雩说。

    “然而我……”弁袭君低声道。对方耐心地说:“她已不怪你了。”

    弁袭君低下头去,重重地擦了擦眼角,直到把那地方揉得通红。他看向小姑娘,舒了口气道:“谢谢你。”

    “有空给我烧纸钱就好。”女孩子轻快地说,“那个姐姐应该也很高兴,我能把她的事告诉你。”

    “是啊……”弁袭君笑了笑,柔声说,“可惜,不能亲口对她说一声抱歉。”

    被唤来的小姑娘重新隐入了黑暗,风似的来去无息。在此处应有许多如她一般的魂灵,四处飘荡着,或温柔或寡淡地看着这个人间,篝火渐熄了,半空中仍窜动着扑朔的亮光,也像女孩子忽闪的眼神一般,在温柔而慈悲地注视着所依恋的人。

    “所以,你真的对道灵没兴趣吗?”青年十分热情也十分遗憾地说道。

    “很感谢阁下的帮忙。”杜舞雩先一步谢绝,“天色已晚,不好让阁下师兄弟等候许久,我们还是先行告辞。”

    青年很不满意地皱起眉毛,但想想确实耽误已久,也就同他们抱拳回礼,一边往回走,口中尚不甘愿地道:“若改了主意,就来找我。”

    “再说吧。”弁袭君苦笑着应答。

    两人渐渐行远,身后传来盘旋的风声,让弁袭君心头一动,不由地回过头去。登天台已彻底地隐没在了夜色里,同他们遥然相对着,静默无声。如同曾经的时间,在珠流璧转中已然模糊难辨,却有一些仍封存于内心,每每想起,犹然鲜明在目,喜悦或感伤的,都是生命无从剥离的光景。

    第三十章 「三十」

    《欲海情帆》第八本顺利付梓的时候,弁袭君的身体已彻底康复了。

    这时已入了秋,梧桐叶黄,茶梅也正含苞。两人同步香尘辞别时,正当一个大好的晴天,碧空万顷,四里无风,也未有什么行李需携带,如此轻装简行地就上了路。

    “你们即使得空再来拜访,也不要又是半死不活的。”步香尘心有余悸地说,“我这地方可再招待不起一次了。”

    “花君莫开玩笑了。”弁袭君笑道,“下次来,也必然是带着‘德医双馨’的牌匾。”

    “说起来,医资不知是否结清了。”一旁杜舞雩提起来。

    步香尘笑吟吟地摇着手里的绢扇,细白扇面上画着雀踏枝的图样,衬着红云锦簇的桃花,色泽相当艳丽。女大夫眯了眸子,眼梢调笑地微弯,心满意足的狐狸模样:“比起你们带来的收益,完全可以抵了。”

    “嗯?”杜舞雩疑惑看着,又听步香尘道,“不知小女子的新作,杜侠士有兴趣么?”

    如生春风的眉眼让杜舞雩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用了。”

    步香尘叹了口气,颇遗憾的:“可惜了。”一边又正了色,问道:“你们接下来行走江湖,可要小心莫遇到麻烦。”

    杜舞雩温声道:“他功体废了,不过我的还在,应该是无碍的。”

    “你也应多加小心,毕竟我可没有神迹能再换一次了。”弁袭君叹息似的说,面上却并无落寞,双目皆有光彩。

    杜舞雩敛了眼神,庄重道:“如此正好,无论何事,皆有你我共同面对。”

    这回,倒是弁袭君有些不太适应,轻咳了两声。哪怕两人关系已有变化,弁袭君仍是改不掉以前的拘谨。

    他们又作一揖,是对长日来的照顾应有的谢意。步香尘目送两人步出幽梦楼外,从那身后日光铺展,步履间,落影似乎彼此交叠着,颇缱绻动人。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侍从递来拜帖,正是书商登门造访,说书刊已刻印完毕,就待发行,来人讲得眉飞色舞:“花君,这次的新作,邻里都翘首盼望了许久呢。”

    “小女子如何能让他们失望呢?”步香尘挽了挽颊边一缕卷发,好整以暇地坐回榻上,又唤侍童给自己染指甲,“不过,这个系列的书刊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书商怔了怔。

    “正是这样。能写的已经写完了。”步香尘揉了揉手指,抬起头来笑道,“所以,我们还是来商量下一部的题材吧。”

    袅袅秋风多,槐花半成实。虽说白藏气暮,但依旧是天高风和,四处都很爽朗明净。出了城,正路过郊外草市,便不由驻足看上一看,如今不同往昔,两人皆有无数的时间可以打发,也不妨在这里耽误一会。

    走到角落处,旁边搭着一个不起眼的小铺子,弁袭君莫名来了兴致,拐过去观看。木头架子在四周摆开,内中摊放着不少精巧物件,看去古朴细腻,拐角叠了许多铜盒,都落着锁。案台处有人背对他们,手里写着账簿,满头雪似的长发,装模作样挽了道髻。弁袭君越看越眼熟,开口唤了声店家,对方毫无防备地转头一看,立时三人都变了脸色。

    狭窄的铺面响起巨大的“咣当”一声,所有的木架子都在这响动里摇了三摇。

    “原来是你啊。”弁袭君笑得阴风惨惨,“鳌首,许久不见,你竟在此地逍遥快活。”

    “哈哈,”一色秋干笑连连,“弁袭君,有话好好说,别一副要打起来的架势,一剑风徽,你也麻烦松开我,挺疼……”

    两人面如霜雪,煞是不豫,却也如言撤了手,老狐狸松了口气,坐下来整理着头发,一边絮絮叨叨说:“我知道你们两个咽不下这口气,不过回想一下,那时候还是我自作主张放了你们,若不是我做的好事,你们哪有命到现在?”

    弁袭君板着脸不说话,嘴里发出细细的磨牙声:“是啊,你真是做的好事……”

    一色秋诚恳道:“再说了,古陵逝烟的死我也掺了一脚,也算是给你们报仇雪恨。”

    弁袭君摊开手道:“那我的六赋印戒呢?”

    一色秋的脸僵住了。

    “我遵照你的意思用六赋印戒换巽石,结果武器没了,连命都差点没了。”弁袭君慢条斯理地说:“鳌首,就算无奸不商,也不能这个样子。”

    手里掂着巽石从商铺出来的时候,弁袭君颇觉神清气爽,心中郁结都一扫而光。身旁杜舞雩尚问他:“你当真不把六赋印戒拿回去?”

    “当初说的交易,就是用它换此物。”弁袭君将巽石收入袖中,“而且,不论是地擘印还是六赋印戒,对我而言皆无用处了。”

    这饱经波折的以物易物到底是实行了,弁袭君故作轻松地说:“你的古风剑能修好了,你应当觉得高兴。”

    杜舞雩无奈道:“就算没有剑,我也能完成我应做的事。”

    弁袭君微怔,见杜舞雩凝神看着他,便也欣然一笑。

    将近酉时,天地昏黄,倦鸟归山,市集的人也渐寥寥,做糖画的匠人倒未收摊,经过的时候,只看见旁边围着一大圈小孩子,有几个拉着父母的手撒娇,声音也是绵软的,像含着一团米糖。

    “阿爹,你买给我嘛!”

    这欢声笑语甚是热闹,弁袭君驻足瞥了一眼,却听见身旁有人脆生生地说:“呀,又看见你了。”

    衣袖被人扯住,他低头一看,是个女孩子,打扮伶俐,发间插着一朵雪白的木芙蓉。她模样看得眼熟,弁袭君打量了一会,便也认出来:“是你,我上次捡着了你的风筝。”

    小姑娘生得讨人喜爱,杜舞雩也蹲下来问她:“之后风筝修好了么?”

    “嗯,我兄长修的。”她用力点着头,眼睛眨了眨,忽然扶着弁袭君的手,仰起脸孔,吞吞吐吐地说:“我上次走的时候,看见你们好像……吵了架。”

    小孩子天真的语气让弁袭君一阵失神,他慌忙说:“没有。”

    对方皱起眉头,鼓着脸说:“可我看见你旁边这个叔叔走开了,你却一个人站在雨里,好久都不动。”

    “叔叔……”弁袭君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旁杜舞雩颇受打击地摸了摸下巴。女孩子抿抿嘴唇,这样子让弁袭君看得心头微微一动,忍不住抚了抚她乌黑的头发:“我跟他谈了一下,现在已经和好了。”

    “真的吗?”她睁大眼睛说。

    “真的。”弁袭君耐心地说道,小姑娘稚嫩的面孔挨得离他很近。上一次不曾仔细打量,现在倒能看得清楚一些。她眉目秀雅,天庭饱满,只是额间有一块很小的疤痕似的血痂,看去像朱笔点上的一般。对方也察觉了他的视线,往自己眉间摸了摸:“这是我生来就有的,怎么都消不掉,你不要盯着,不好看……”

    那疤并不惹眼,细细小小的,却宛若生死簿上一道墨痕,从多年前回溯至今。弁袭君只觉心头像被一根针猝然扎了下,他忽的一凛,说:“画……”

    “什么?”女孩子茫然地看着他,一旁的杜舞雩也变了脸色,两人对视了一眼。

    弁袭君转头看向小姑娘花团般的脸孔,许久都不答话。有一股酸楚的滋味梗在他的喉咙,让他眼角发热。他的肩膀抽动了一阵,猛地把小姑娘抱了起来,女孩子惊诧的呼声贴着他的胸口,水似的橙金色日光铺在周围,弁袭君的心也泡在这片融融的夕阳里,似要化开了。他尽量平静地说:“你想要糖画么?”

    女孩子用乌灵灵的眼睛看着他,笑了:“想。”

    他和杜舞雩买了糖画,又买了几盒蜜饯,还有糖糕。若不是小孩子拿不了太多东西,他真是恨不得把集市上所有货物都搜罗过来。小姑娘喜滋滋地抱在手里,亮着双眼道:“你们对我真好。”

    弁袭君笑了笑,轻轻地说:“这是我……”

    他没有说下去,女孩子看着他身后道:“我兄长来找我了!”她快步跑过去,灵巧的鸟儿似的,扑到一个少年怀里。那人听她轻快地说着什么话,也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

    是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年人,初时有些生气,最后却也霁了脸色,温和地摸了摸妹妹的脑袋,他遥遥冲人抱了抱拳,女孩子也挥挥手,两人相互牵着离开了。他们时而低下头交谈着,态度很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