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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是一个天才科学家,可他的想法不被世界容忍。z想做出一个与真人相差甚微甚至是无异的机器人,而他们却只要泛着金属光泽而任劳任怨的仆人。所以z离开了那个堪称世界顶尖的实验室来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镇,继续完成他的梦想。
施图登特半躺在沙发上神游,他的眼睛黏在苏维尔身上,目光却穿透他落到了墙上的吊兰那儿。
这是他的机器人,一个永远不会死去的宠物,或者是一个永远忠心的同伴。
“施图登特……?”苏维尔轻唤道。
在沙发上神游的作家回过神,摸了摸鼻子:“呃……什么?”
“今晚想吃什么?”苏维尔微笑道,“您不能再熬夜了,请务必早点休息。”
“……截稿日就要到了,可我还没有写完。”
“不可以熬夜。”苏维尔正色道——感谢z给他做的面部系统,这种严肃的表情让施图登特想起自己的母亲——“我会监督您在十二点之前躺在床上的。”
噢……施图登特在心底哀嚎一声,苏维尔了解他比他自己更彻底,在某些方面这个一直很温柔的机器人会意外地强硬。督促他按时吃饭、睡觉、锻炼……活像一个管着丈夫的主妇。
苏维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尽管他依旧忠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施图登特懒得回忆,事实上他也不记得了。他觉得苏维尔来到这个房子里已经很久了,久得另这间屋子变得像作家心目中的“家”,而不再是以前那样,仅仅是一个栖身之所。
大抵是从某次程序升级之后开始的吧。施图登特回想起刚开始的时候,那个对他毕恭毕敬的机器人;想起曾经从镜子里看见的苏维尔的目光;想起某次在沙发上睡着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想起自己第一次被苏维尔从电脑前抱到了床上逼自己早睡;想起每天晚上躺在身边那具有着同样热量的身躯;想起他身上与人类无异的触感……
施图登特挪了挪,深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流沙慢慢吞噬的旅人。苏维尔为他倒了一杯红茶,又拿来一盘茶点让他吃。
机器人看着他吃了一块,顺理成章似地摸了摸他的头。作家愣了一下,觉得这情景有点像很久之前的自己和宠物猫。猫窝在沙发上,自己拿食物去逗它,再揉揉它的头或者摸摸背脊——现在换成了苏维尔和施图登特。
午后的阳光像兑了水的蜂蜜一样化在红茶里,施图登特端起这杯红宝石浅浅地抿了一下,又喝一口。恰到好处的微甜化解了茶点的腻味,温热的茶咽下食道,奶香又溢了出来。他盯着荡漾的液面,突然又有了灵感,打开一旁的终端便开始写。这样的下午早就过去了不知多少个,但他一点也不厌倦,宁可溺死在这样的安逸里。
——苏维尔对你来说,是“人”还是“机器”?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造访z时,科学家向他说的第一句话。
苏维尔是机器人,施图登特想。可他是我的朋友。于是他告诉z
——他是我的家人。
——家人啊,我明白了。
科学家点点头,示意苏维尔跟他进实验室。克斯玛告诉作家,z要对苏维尔进行改造,兴许是最后一次,也可能不是。作家的直觉比一般人要强,他明白,z和克斯玛要离开这里了。离开这个小镇,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国家——甚至是逃离这个世界。
施图登特独自回到家中,因为改造苏维尔需要一点时间。作家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没由来的感到恐惧,就像突然回到了很多年前。他害怕只有他一个人的“家”,所以他才要养一些小动物,或者是买一个机器人。
机器人。苏维尔……他意识到他已经离不开苏维尔了,就像鱼的眼泪融进了海水里那样。他习惯了苏维尔的存在,而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施图登特浑浑噩噩地,仿佛灵魂已被恶魔抽去,唯有一个空壳留在这里,无意识地做着维持生命的必要活动,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想做。
z的消息是拯救这具活尸的血清。施图登特迫不及待地来到z的房子,却在玄关停住了脚步。
屋里有三个人,穿着红色外套的是z,周围泛着蓝光的立体投影影像是克斯玛。
——那个金色短发、蓝色眼睛的年轻人,是他的苏维尔吗?
是的,那是我的苏维尔。施图登特在年轻人的双眼中看到了热切。青年站起来,朝他走来,拥抱他。这让施图登特想起他的毕业典礼,那天他收到了一个来自同学的拥抱,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拥抱。
施图登特瞪大了双眼——失眠让他的眼干涩而肿胀,可他还是瞪大了——他很吃惊,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干干地望着z。
科学家像是有所预料般笑了,又用那种在教堂祈祷的语气轻声道:“看看吧,我亲爱的施图登特。苏维尔的眼睛已经不再会发光,我把他体内的金属材料替换成了蛋白质、硅胶、防火材料和别的东西——总之他现在无论是外表还是组分都极其接近人类了。还记得我的梦想吗?我感觉我已经实现了……”z轻轻走到苏维尔身旁,搭上他的右肩,“好好对他,施图登特。”
科学家脸上的表情让施图登特感到鼻酸。那种感觉就像他终于在丛林的深处找到了传说中的花,而它却正在凋零。
“……我会的。”作家答应道,声音有点沙哑。他又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要把苏维尔做得像人一样呢?他原本想要完整地问出来,但鉴于他此刻仍在苏维尔怀里(而且暂时不想离开),他只说了一个单词。
“因为你把他当做家人。”而不是一台机器。
施图登特想起上一次z问他的那个问题。
——苏维尔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如果他当时回答的是“机器”,那么他今天看到的苏维尔可能就是一台有着钢铁外皮的、平凡的家用人形人工智能了。尽管苏维尔之前有多像人类。他想。多可怕,他差点失去他的苏维尔。然而无论问他多少遍那个问题,他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科学家收回搭在苏维尔肩上的手,道:“现在我得走了,施图登特,我的朋友。这次再见可能就是我们的永别,我已经在监控系统里抹去了从现在起到六个月前你我接触过的痕迹,麻烦不会找上你的。”
施图登特的鼻子更酸了。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那些事情不是他这样一个平凡的人能阻止或是改变的。他唯一能做的是给z一个深深的拥抱,和一句“再见”。
“再见,”他说,“……再也不见。”而苏维尔则向他的制造者深深地鞠了一躬,什么也没说。
一直到上车,施图登特再没有回头,苏维尔也没有。推进器发动了,金发的机器人听着氢气燃烧的声音,想起昨天晚上他和他的制造者说的话。
——我最好的朋友就拜托给你了,好好照顾他。
——当然。我会的。
z他们离开后不久,官方就发布了对他的通缉令。无论是等级还是赏金都是前所未有地高。
临走前克斯玛给苏维尔发了一段音频,里面是z的声音。z说,完成了这一切他就是一个“人”了,他要学着像一个人类那样生活,而不是时刻把自己是机器人这个事情放在心上。
但苏维尔依旧觉得自己是个机器人,本质上来说他也不是个人类,尽管他的化学组成已经无限接近于人类,但他始终不是。他的外表看起来有26岁,但从他有“意识”到现在才过了不到六年。但他明白,施图登特和z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自己的存在不被世俗接受,所以他不能是一个“机器人”。一旦他的身份暴露,全世界都会把枪口对准施图登特。
书上说,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有区别于其他事物的“欲’望”。那我呢?苏维尔问自己,我有“欲’望”吗?
有的。比如说现在,他想将自己的一个视觉接收器放在施图登特身上,好让自己能时刻看到他;他想看施图登特笑,也喜欢他睡着的样子;他觉得他的主人太瘦了,所以要做一些他喜欢的甜食引诱他进食;他贪恋施图登特软软的触感,想要时刻拥抱着他……
那我能算是个“人”了吗?
对了,人类还有“心”。苏维尔抚上自己的左胸,感到一阵有规律的起伏,那是他储能系统的中心,一起一伏,耗能大时会加速运转,恰好能模拟心跳,外形也是心脏的模样。外在的东西都容易模仿,指纹、虹膜、核酸……他甚至有循环系统,流动着能高效吸收太阳能的血浆似的稠液,作为副能源系统。
无论如何跟人类相似,他始终是个机器人。连同他的身份证明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伪造品,一个伪造的人类。他不是要否定制造者的能力,他是在否定自己。他不能把自己当做一个人类,以人类的身份活下去。他觉得人类是有灵魂的,而他没有,因为他是个机器,一个仿真人类。
苏维尔走到家用固定终端旁,轻轻抱起趴在桌上睡着了的施图登特,将他放到床上,盖上毯子。
他的主人在写一个爱情故事,一个关于逃亡与不被认可的烂俗恋情的故事,只不过主角是一个人类和一个机器人。施图登特的文笔足以把贫瘠的土地描绘成理想乡,稀泥在他的笔下也能成为为人啧啧赞奇的艺术品。这部作品受到了多数人热烈的追捧,有评论家说这是施图登特的转型之作,也有一向与施图登特交好的作家怒斥之为“垃圾”,施图登特对这两者均是态度淡然。说是转型也好,说是垃圾也罢,因为它的创作者本身并不喜欢这部作品。
施图登特说,这是一部功利造就的作品,没有灌注他自己对于美的追求和热情。苏维尔明白他的意思,他想尽己所能地帮助z,一个作家的力量就是他的笔,尽管施图登特没有公开评价z,但是他在作品中表了态。
虽然施图登特不喜欢这部作品,苏维尔依旧喜欢里边那个被虚构出来的机器人,就像他喜欢施图登特笔下的那个“苏维尔”一样。他佩服那个机器人敢于坦白自己想法的勇气,不像他自己,只会在每个这样的夜晚偷偷亲吻施图登特的额头、脸颊和嘴唇。
那个被虚构的同类身上有自己的影子,苏维尔能看出来。他看着它的故事,就像看见了被深深埋藏的自己。可那又怎么样呢?纸上的它甘愿化作坚实的盾,与爱人一同逃亡;纸外的他更愿意变成温室的玻璃罩,将那朵独一无二的花护在身下。
比起这个作家虚构出来的同类,他觉得自己更像另一个苏维尔。他喜欢施图登特,但他就跟那个苏维尔面对自己心爱的姑娘一样怯弱,不敢吐露自己的心思。他不明白这是否是“情感”,亦不明白这种情感是否就是所谓的“爱”。他不知道是否终有一天他会把这种感情说出来,他只知道现在的他不会这么做。又或者他会像苏维尔一样将这个人尽皆知的秘密藏在心底,带进那个立在终点处的熔炉里。
z仍旧被通缉,疏散的网罩不住水里的沙,除了z的照片,无论是官方还是施图登特和苏维尔都没有他的消息。
机器人和他的主人离开了那个在乡下的小房子。施图登特曾经说过他想去旅行,现在他们这么做了。他们尝各地的食物、逛各地的酒馆、见各种有趣的无趣的人……施图登特说旅行是最能激发灵感的,苏维尔不懂,但他喜欢施图登特带着阳光的脸颊。
施图登特那部关于人类和机器人的作品犹如一颗抛入池塘的石子,引起一大波涟漪。关于高级人工智能的作品如雨后春笋,比数十年前人工智能刚刚兴起时还过之不及。情势正好,但是正如施图登特所言,他只想抛砖引玉,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开始写诗——关于旅行、关于传说和幻想、关于苏维尔……有时候也会有人工智能和未来。苏维尔喜欢这些诗,它们小巧可爱,像花间的精灵,像他的施图登特。作家有时会把诗念给他听,在星空下或是海边,也可能是在丛林里。机器人觉得施图登特像一个从家里逃出来的贵族,是一个流浪的吟游诗人,而自己则是他忠心耿耿的护卫,是他寸步不离的伙伴。
苏维尔不是钢铁之躯,但克洛诺斯的镰刀依然不能轻易地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不会像人类一样老去——他是个机器人,不像人类那样脆弱,这也是他认为自己不能“像人一样活着”的原因之一。
而施图登特已经老了。他看着他从中年迈进老年,迈向终点,总有一天他会永远离开。当他在施图登特脸上发现第一条皱纹时,苏维尔头一次感到了恐惧。他的主人是个人类,货真价实的人类,从出生的那刻起便在克洛诺斯的指引下往前走,向坟墓爬去。而苏维尔是个机器人,他看起来永远是26岁,尽管他现在已经超过了这个年龄。
苏维尔有种自己被抛弃了的感觉。就像施图登特每一只宠物死去时他的心情那样——被所依赖的人抛弃。施图登特将他遗弃在铁路旁,自己坐上火车离开。
人类会死,所有生物都会死。神将生命借给万物,到期了就会收回去。可他不会死,至少现在不会。只要太阳存在一天,他的能源核心就能运转下去。他想过在施图登特离开的那一刻关闭自己的电源,可是施图登特不喜欢自杀的人。尽管他写过不少结束了自己生命的人物。
死亡。机器人默默地重复这个词。他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唤醒——原本他只是z实验室里的“6号”,没有名字,没有朋友,也没有“意识”。他跟实验室里的同类们一样,只有长眠的资格,尽管它们拥有接触世界的能力。z离开的时候销毁了所有的机器人,只剩下克斯玛和他。他明白,如果没有施图登特,世界上就不会有机器人苏维尔。
他曾跟施图登特说起这件事。当时作家拨了拨机器人金色的头发,说,我的世界里也没有“机器人”苏维尔。
他的主人总是那么温柔。
克斯玛和苏维尔的链接并没有完全断开,至少苏维尔还能收到一点信号,以确定他们两个还好好的。
作家曾和他的机器人说过,自己想在60岁之前死去。现在,尚未到耳顺之年的作家躺在床上,靠呼吸机维持着生命。呼吸机的蓝光忽暗忽明,昏暗的阳光渲染着大理石地板,病房里因为缺少植物而显得单调。
苏维尔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如果他是一个人类,他可以跟施图登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可他不是。他甚至不能随便关掉自己的电源,因为他身上藏着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他试着向克斯玛发信息,对方确认后给了他回复。
克斯玛给他发来一个坐标,是一个海岛,一个谁也找不到的海岛。苏维尔驾驶着飞行器,因为自动驾驶系统找不到那个坐标,所以他不得不放下他的主人亲自寻找。
是那里,那个三角形的岛屿,克斯玛发出的信号源头就在那座岛上。苏维尔降落在那个沙滩上,一片白色的沙滩,像天堂的云。他小心翼翼地引导着悬浮床——他的主人就躺在上边——跟着克斯玛走。克斯玛移开一块巨石,露出巨石后面的入口。
z将这座小岛改造成了一个基地,他的梦想已经完成,可他的脚步不会就此停止。他们朝着基地中心走去,沿途有许多机器人,他们向苏维尔打招呼,苏维尔根据频率认出他们其实就是以前一同待在实验室里的同伴们。
但此刻他已经不关心这些了。悬浮床开始发出警报,他的施图登特就要向他道别了,可他还有话没有跟他说。
z来了,他看起来依旧是原来那个模样,依然年轻而富有活力。苏维尔看见他的血管有蓝光掠过。z将给施图登特注射了一剂药,悬浮床的警报停下了。
“z,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苏维尔说,“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