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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后一次和我联系就是不久之前。”他说着,给我看他诺基亚手机上的短信。
发件人清清楚楚,是我专门处理过的号码,独一无二,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个人那么无聊,去破解我的处理方法。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对上,我确实给胖子发过一条“收网开始”的短信,唯一不同的就是时间从2013跳成了2015。
我不是失踪了两个月,我失踪了近乎两年。
我的经历变成了断点。在断点里,我们约定2013年8月汇合,在机关室外重逢,我提前遇到了闷油瓶。
我开始整理自己脑海中的经历,发现越来越多的细节和矛盾,也发现越来越多的断节,好像在某个事件之后,我的经历就中断了,再记得的下一件事,已经是和这件中断的事情完全没有任何联系的事。
上一秒钟,我还在和汪家人对峙,下一秒,我已经找到了我爷爷留给我的狗。中间发生了什么?我全部想不起来,我想立即招来哑姐和王盟对一些细节,但又感到,似乎也没有必要,或者我根本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周围其乐融融,就好像过节一样,塑料桌子摆满院子,人头攒动。酒过三巡,胖子吃了一条羊腿,杨好感谢我说话算数,让他脱离了霍家那个没什么前途的组织,不停地敬酒,苏万忧心忡忡地守着手机,黑眼镜完全没有任何回复。
所有人都有事可做,有话可讲,似乎只有我和闷油瓶一直沉默。看着闷油瓶和从前并无二致的神色,我的思路竟然忽然清晰。他的沉默第一次获得了我的理解,当所有人都和你不同,你似乎也确实无话可讲。
我开始再次佩服自己被折磨出来的心智,就在那时,我决定,把自己所有记得的经历全部记录下来。
小花到驻扎点就换了皮衣,开了自带的葡萄酒,没给其他任何人倒,自己喝着问我,怎么也跟黑面神一样不吭声,是不是近墨者黑了。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轻声对我道:“汪小媛要我给你带样东西。”
“什么?”
小花道:“和汪家那派人虽然没有直接冲突,也算不得有交情,彼此利用而已,所以我本来没有理她。”小花看了看闷油瓶的方向,又道,“不过她告诉我,这是张起灵要给你的东西,她不方便过来,让我务必转交。”
我一下就紧张了起来,小花从口袋里拿出了两个样式独特的戒指,一下就让我瞪大了眼睛。
小花道:“我问她怎么来的了,她说黎簇醒了一下,递给她的,说帮你找回来了。”
我心说对了,还有黎簇,也许我的疑问,可以从他那里得到解答。
“秀秀看了照片说两个应该都是银的,这个镶月光石,那个是红玛瑙。”小花笑了笑,“不值钱,但是含义不错。没看出来张起灵还真有人的心思,我以前总怀疑你在和空气谈恋爱。”
他最后一句声音很大,闷油瓶睁开眼睛,一下也看到了那两个戒指,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不过转瞬即逝。
闷油瓶看了好一会,才对小花道谢。我以为他想把东西拿过去看看,他却摇头让我收好。
我终于忍不住走过去问他,有没有感觉哪里不对劲。
闷油瓶却对我说:“你说,出去之后,如果我没有想去的地方,就跟着你。”
我急忙问:“你还记得这句话?那你记不记得我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什么情景下?我们又是怎么到那些石塔堆里去的?”
闷油瓶淡淡地看着我,好像没有听到我的问题。我说完,也觉得自己的这些问题没有什么意义,我们是结果论的人,过程和结果相比没那么重要。
以前虽然会陷入幻觉,但醒过来之后还是能够知道自己在做梦。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他看到我的动作,道:“我只能告诉你,我等了你很久。”
这句话似乎包含了很多信息,我一时参悟不到。
“我也等了你很久。”我无奈道,“应该比你等我要久吧?”
当时我的想法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还有无,如果我的梦不是“梦”,那么就是说,一个超出我理解的力量,或者就是我记忆中的不可名状的存在,它让我们从一个有终点且必将结束的世界,到达了现在的世界。
可我还记得矛盾的地方,这不符合平行世界的理论,也不符合时间重置理论。如果只存在一个单一的宇宙,按照量子物理的角度,由于观测者的不同,世界线会不断处于“创建-塌缩-再重建”的状态。
重建之后的世界还是不是之前的世界?我经历的“两年”,或者说,我们所有人本来经历的“两年”,就这样消失了吗?
“小哥,我现在有点理解你的感受了。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什么东西的幻影。”
闷油瓶道:“不会,你就是你。”
我心里一动,想起一件事。黎簇说他是我完美人生的缔造者,如果他的胡言乱语不是他的臆想,他所说的折叠,也许代表了我之前没有想到的意思。
他是说,他使我成为了观测的那个人,而我一直是我。
那么也许真的有无数个观测者的“梦境”,联通向不同的结局,只是在此时此刻,当我的梦醒过来,那些都毫无意义了。庄周梦蝶,黄粱一梦,那些东西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如果按照汪藏海那个老贼的理论,这世界本就是不可名状缔造的梦境,对我们真实的,对梦境的主人未必真实。
那无数个已经此刻不存在的梦境里,也许闷油瓶没有中途就跑到沙漠救我,也许十年后我没有进入门也等到了他的归来,也许我对终极始终没有突破性的探索,也许汪家不是以分裂的形式走向灭亡……所有的不可知,没有任何意义。
“意义本身就没有意义。”我喃喃道。
闷油瓶听到我说这句话,淡淡地笑了,握住了我拿戒指的那只手。
既然此时此刻才是必然的结局,那就说明,在其他无数个已经不存在的世界里,我和他,有一件事情一直因果注定。即使这件事在我们看来,本身并不求结果。
爱本身不求结果。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吴邪的记录——总结
所有我感兴趣的一切,跟闷油瓶相比都不那么有所谓,当时当下能和他同时存在,似乎才是最重要的。但是几天之后,当从和闷油瓶重逢的狂喜中清醒过来,我才感觉到,即使我能把不知道的全部放下,有些事情还是应该问个清楚。
这个时候求知的欲望不来自于我的好奇心,而来自于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惧。真正让人抓狂的不是恐惧的日益加深,而是恰恰相反。
恐惧作为原始本能,从人类未开化之初就有保护自己、延续种族的作用,那个世界(称之为梦似乎不够准确)凭依我的恐惧展开一角,在我走出青铜门后,这种感觉却开始渐渐消失。三天不到,连“消失两年”的违和感也宛如一个久远的噩梦了。
如果不是我努力的用录音笔记录,可能在一周之后我就会彻底忘记所有违和,忘记了那种恐惧。
幸好这个时候,老天还是眷顾我,送来了黎簇彻底清醒的消息。
我第一时间去往吉林医科大学,在门口看到了汪家盯梢的伙计,以及等待我的梁湾,和她闲聊了几句,就发现彼此并没有多少话好说。
几天不见,黎簇的气色恢复许多,可以扶着拐杖走动。他看到我就对梁湾和领头的黑衣人表示,要和我单独谈谈。
黑衣人对我说:“你可能是汪藏海流传下来的秘密唯一的接收人,虽然汪家已经不执着于此,张家也早就覆灭,还是希望,你过会可以以个人名义为我解惑。”
我不动声色,就听见黎簇对他道:“那你留下来旁听吧。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这事我们俩就算是说了,你也不一定相信。”
“我自行判断。”黑衣人道。
黎簇清了清喉咙,却是从一个更早的时间点,以梁湾和他的相遇作为开头,开始了诉说。我听着听着,发现这是黎簇在梳理大脑,试图进行更细致的回忆,好想起属于他记忆里的“违和”。这和我之前所做完全一致。
黎簇前期经历和我的谜底无关,却得以让我从另一个视角,看到了自己所摆设的棋盘。
梁湾被困在各路人马汇集的古潼京后,王盟把她的身世发送给被蓝袍抓住的汪灿。她的血统使她成为一个可以影响汪家家族命运走向的人质,于是汪家的高层针对她爆发了激烈的冲突。汪小媛等新一代的小集团瞅准时机,把黎簇救了出来。黎簇出于自保,也出于对梁湾不可言说的感情,排除万难回到了沙漠,把梁湾弄了出去。这之后汪家内部清洗的细节,就不是黎簇说得出的了,一年之后,黑衣人的派系接纳了汪小媛等人的意见,承认了他们反坑的成果。
“你留给我的针管,经过试验分析,能够证明我们的能力不一定是天生的。”黎簇道,“这关乎到汪家很多年前失传的技术,属于梁湾本来所在的宗族。我想替她问一句,这东西从哪搞的?”
这只针管是我爷爷留给我的。至于爷爷是怎么得到的,我没从他的笔记里看到过任何蛛丝马迹。
我只能回答说,梁湾的那个宗族恐怕没有其他人生还,这件东西只是一件五六十岁的古物罢了。
(黑衣人叹了一口气,对他来说,梁湾的宗族才是正统,这个消息不是好消息。)
黎簇丢失的时间源自他的“昏迷”,在他的记忆里,救出梁湾后他只浑浑噩噩养了几天,而在其他人口里他躺了“一年半”,除此之外,好像只是换了个年份。
黎簇性情大变,是因为这种说不清的关于时间的困惑,他认为一切都源自我,所以翻阅了汪家的记录,追着我从前的路线,比我更早进入青铜门后的机关室,引我下来和他对峙,并且对我进行了他认为可以纠正这一切的“仪式”。
(黑衣人听到这露出了想要打断我们的神色,在他的记忆里,黎簇并没有成功进入青铜门,我们俩也没有碰头过。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我和黎簇确实是这样相遇的。)
黎簇在这里用了一个和我感知相同的词,长梦。
他之后关于这段梦的描述,在任何有理智的人耳朵里都是精神分裂的幻觉,丝毫没有可信度,但是在我听来,一切感同身受。在他的梦里,他就像从前阅读我留给他的蛇一样,以一个非人的视角看到了“吴邪”。
只是当他看到的时候,这个“吴邪”已经是一具尸体。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捏死的,胸骨全碎了,手脚也软榻榻的,被丢弃在火山口一样的大坑里。
他想要过去看个究竟,就看到一个人默默地走过去,抱起那具尸体,又慢慢地往火山口深处走去。他受视角的限制只能远远看着,突然意识到那个人的身份,只模模糊糊觉出,深坑里面似乎还有不少一样的尸骨。
那个人放好尸体之后,没有原地停留,又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这时候黎簇突然意识到,那个人穿得并不是一件黑色的衣服,而是被污渍染得发黑了。
黎簇想大声问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忽然又看到那个人要去的地方,居然正是自己的眼前。
地上赫然又出现了一具“吴邪”的尸体,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黎簇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心里却觉得理所当然。一切是在一瞬间发生,又好像是一天一天逐渐度过。
他脑子里还有一个十分模糊的场景,那里有一大片石塔。
我一听就知道,这也是我最后看到的情形。这种石堆在西藏叫做玛尼堆,用于超度亡灵,也用作祈福。可能“起灵”起的是上一代前辈的灵,这一代起灵人则在死后由下一代起灵人负责,在万物长眠的冬神守护之所。
保留起灵的称呼,就像进行了一个无始无终的循环,从生而死,自死而生,非常符合张家人对自己信仰的坚持。
“这个梦在看清楚张起灵脸的时候,就结束了。我也不知道这算是好梦还是噩梦,总之他最后不执着于‘搬砖’,走向了属于他的石塔。别人都无法明白我的感觉,”黎簇道,“但你一定能够理解,就像从蛇那里读取了它的意识……”
我明白黎簇的潜台词,青铜门后可能有那种古蛇种的罐子,虽然我们在“这个世界”并没有见到。蛇自古以来就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在某些少数民族的信仰里,作为超脱生死轮回的永生者被崇拜。如果这种信仰里的超脱轮回,不是指物质上的超脱,而是意识上的,就说明黎簇感受到的意识,反映的是“两年消失”变故发生之前的事情。
我不由想的更深,我的脑内只剩冰山一角,蛇可以记得,那“张起灵”记不记得?
那个不可名状的存在,到底为什么选择让张家守护它的遗迹?是因为张家最早发现了这个存在,并且满足了它的需求?
直觉告诉我不是。也许它根本不在乎是什么种族发现它,随便什么都行,好像落水的人会下意识抓住手边最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