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颜清当然不是何子莫的小叔，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只不过是何母善意资助的孤儿罢了。

    还记得那时候的他，穿着皱巴巴的旧衣服，一脸拘束地看着眼前抱着幼童的年轻女人，明明已经被院长耳提面命过要在女人面前好好表现，他却只觉得浑身充斥着紧张，脑中也是一片空白，下意识就绞着手指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女人温柔地和他说了好久的话，想要让他放松下来，他的身体却越来越紧绷，甚至开始微微发抖起来。

    久不得到回应，女人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

    耳边的温柔絮叨骤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静默。陆颜清眼眶一热，知道自己又办砸了。

    果然，他这种连无人对话的勇气都没有的穷酸人，哪里值得别人去资助？

    他慢慢闭上眼睛，等着女人拒绝资助，等着被领回去，领回那个充斥着孤独和斥骂的地方。

    “小，小，叔叔~”

    就在这时，一道细细的奶音，含杂着吸溜口水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耳边轻轻柔柔响起来。

    他愕然，终于第一次抬起了自己的脑袋，看着女人怀里冲他伸出双臂，“咿呀咿呀”乱叫的小奶娃。

    女人显然对于自己爱子的表现十分惊讶，笑着哄他：“莫莫乖，这是小哥哥，不是小叔叔。来，跟着妈妈喊，小，哥，哥。”

    “啊~小~小~哥~叔~”

    “小，哥，哥。”

    “小~小~叔~叔~”

    “……”

    教了十几遍，小奶娃何子莫就是认准了“小叔叔”，女人最终无奈地放弃，无意间却看见她本以为木讷懦弱的少年，此时正微笑着看着他怀里的孩子，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满是柔软的神色，流转间竟然泛着微微神秘的蓝色。

    女人微惊，再看少年的面容，虽然因为营养不良而微微泛黄，却是实打实的好模样，再想起爱子和他的亲近，心里不由产生几分好感。

    她微笑：“看来你是和我们小子莫有缘呢~既然如此，孩子，愿不愿意让阿姨供你读书呀？”

    他怔愣，继而狂喜。

    此后的几年，阿姨经常带着子莫来学校看他。小小的奶娃，最爱干的事情，就是一直都跟在他的屁股后头，小叔叔小叔叔地叫。

    直到年纪渐长懂事了，何子莫才知道这真的是一个小哥哥，而不是小叔叔。为此，何子莫伤心了好久，还偷偷为自己真的没有小叔叔哭过一次。

    饶是如此，被他惹急的时候，何子莫还是会脱口而出地喊他小叔叔。

    他当时痴痴看着少年因为羞恼而泛红的面颊，心里突然觉得有些酸，有些甜。

    “小叔叔……”而在生命的最后，少年留着眼泪看着他决然离开的背影，慢慢握住刀片时，也是这么叫着他的。

    只可惜他，回头地太晚了。

    小叔叔这个称呼，是他和子莫最甜蜜而又最痛苦的共识。

    但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还没有替子莫解决好何家父子，他还没有替子莫证明母亲的清白，他还没有陪伴着子莫幸福长大，他还没有……还没有……弥补他给他带来的无限的伤害……

    陆颜清突然就有些怕了，他的手都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他抬起手想要轻抚少年的面容：“子，莫莫……默默……”

    少年一偏头，躲开男人的手，不顾男人瞬间充满哀伤的双眸，迅速跳出他的怀抱，看着他重复道：“小叔叔，让我做决定，让我亲手结束这一切，好吗？”

    陆颜清痴痴看着他冷淡的眼，哪里敢说一句“不好”。

    第171章 现实世界：救你回来(九)

    何源清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何子莫坐在自己旁边, 整个房间静悄悄的, 只有他们两人。

    他下意识皱了皱眉，还没有来得及开口, 就听到何子莫抢先道：“何子涵那边, 陆家已经联系过了, 他暂时没有危险。”

    何源清一听到陆家出手了，脸色瞬间就缓和了下去，想了几秒, 刚张开一点的嘴巴又慢慢闭了回去。他不笨, 很快猜到陆家的决定, 估计就是他这个儿子的决定吧。

    果然还是怕他把这两人的丑事抖露出去，现在这会，只怕是要和他谈判呢。

    何源清眼角抖了抖, 很快下定决心, 自己目前暂且先退一步, 让这个逆子再高兴两天，等他把他家宝贝子涵接回来, 再好好收拾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想到这里, 他的眼中很快就浮现出一丝宠爱的神色, 就连之前差点脱口而出的训骂，都转变成了温和的絮叨：“莫莫啊，虽然说你弟弟现在安全了，但王家是什么人家？那可是混黑道的, 里面都是些不三不四的小混混。你弟弟还小，被这样的人家抓住我真的不放心，你就去和小陆说说，把你弟弟放回来，啊。”

    眼看着面色的少年渐渐垂下了眸子，没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何源清心里暗松一口气，又接着道：“你和小陆的事情啊，本是个错误，爸爸之前打你，也是因为爱你，怕你年纪小吃亏！要是你实在不肯回心转意，爸爸也不逼你，你的未来都靠你自己决定。”

    少年听到这话，果然就抬起了头，何源清暗喜，刚以为自己说动了他，却没想被他接下来的举动吓得大惊失色！

    闪烁着寒芒的锋利刀片在少年洁白的手腕上方划来划去。

    何子莫的手腕很细，很白，蓝紫色的细小血管在薄的近乎透明的皮肤下，看的一清二楚。

    那刀片距离手腕上的皮肤只不过毫米，仿佛下一刻，就会毫不犹豫地刺破肌肤，让大量的血液涌出，结束少年脆弱的生命——一如前世。

    何源清的面色十分难看，脸上都沁了汗，大喊道：“你干什么！还不把刀放下！”

    这逆子要是这时候出了什么好歹，他的子涵岂不是要被困死在王家！！

    逆子！！！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少年手里比划着的刀片居然就听话地停了下来，然后，少年抬眸，那一双凉薄无神的琥珀色双眸，就这样直直地看进何源清眼中。

    何源清看着这一双仿佛死人一般空洞无神的双眼，瞬间打了个冷颤，不再说话了。

    刀片又开始在手腕上比划起来，但那双眸子，却还在死死地盯着他。

    “爸爸。”少年轻轻地唤着，明明眼中只余凉薄空洞，少年的语气充满着十分地崇敬和眷恋，“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什么？”

    “我……”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惴惴不安，“我……在弟弟到家里来的那天，考了多少分？我……我好像突然不记得了。”

    一滴冷汗瞬间出现在何源清额角，他的心里突然浮现出一抹十分不妙的情绪。

    果然，接下来少年问道：“爸爸，你还记得我考了多少吗？”

    鬼知道他考了多少分！！！

    他当时满心满意都是他死去的小爱人，他失去母亲的可怜的子涵，根本连当时有关何子莫的任何印象都没有，又怎么可能晓得那什么劳什子考试分数！

    “爸爸？”少年的嗓音里充满着期冀。

    何源清面色愈发难看，纠结之际，他突然记起来何子莫从小到大成绩都不错，嘴角抖了抖，只得讷讷闷声猜了一句：“子莫学习这么用功，那天当然是考了满分……”

    幸运的是，何源清猜对了。

    少年原本空洞的眼神里渐渐有了情绪，却不是什么濡慕，更没有什么感动和喜悦的感情，更像是，突然便放松了，或者说，放下了什么。

    他突然向后倒去，靠在椅背上，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呼吸时而平稳，时而急促，却始终默默不语。

    过了许久，又或者是过了片刻，捂着双眼的手终于挪开，少年也终于开了口：“我可以请陆家救回何子涵，并且让王家再不敢招惹他，顺便，我还会帮你们开一家店，让何子涵做店长，从此这家店就归你们。”

    何子莫瞬间转变的态度让何源清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少年狂妄的口气和他顺手拿出来的凭据牢牢吸引住。

    只要，只要有了这些！他的子涵，一定能过上好日子，也能减轻他的经济负担！

    “……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签署这份文件，从此你我再无瓜葛。”

    何源清接过少年递过来的法律文件，快速扫过，居然是二人断绝关系的公证书！

    并且，何子莫这个逆子，竟然要改名换姓，改见什么莫默？！

    竟敢背弃祖宗，真是可恶！

    何源清气的脸皮都在抖，就待发飙，却听到何子莫略显凉薄的嗓音在耳边悠悠然响起：“若是何先生不肯答应……那何子涵，唉，可惜，只怕小小年纪，就要被关在王家备受折磨，你说，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就被……弄死了……吧？”

    子涵！！！他的宝贝子涵！！！

    何源清这下什么都不想了，当即毫不犹豫地喊：“我答应！”

    “何先生深明大义，那真是太好了。”少年仿佛十分欣慰地笑了起来，竟然还轻轻鼓了两下掌，眼神依旧凉凉地，眉眼间的笑，却终于渐渐地，变得恣意和轻松起来。

    等到何源清愤愤签了文件离了房间后，莫默抬起头，看着房间里的监控头，还有房间里的吸音设备，仍旧还在笑。

    他随手扔了那片刀，笑得愈发开怀：“放心，没想再用它杀我自己一次，否则，岂不是还要再麻烦你带着我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世界里奔波一次。”

    刀片掉在冰冷的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响声，“哐铛哐铛哐铛”，响了许久才慢慢停了。

    “谢谢你帮我到这里，接下来，我想自己一个人做。”

    丢下这句话，莫默就走了。

    没有人敢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