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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出之前蒋继平要出差,一帆吵着闹着要跟他一起去玩,都闹到了程文这头。沈倩学校也放假了,说可以一起去。蒋继平则表示,自己在那边行程很满,回来还有工作,就拒绝了。想来当时一家三口若真能同行,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但人生何来早知道呢……
程文还没有把孩子抱错的事儿告诉蒋继平,他想着等什么时候找到那一家,探探他们口风再说。有很多家庭和孩子感情深厚,即使遇到了这种抱错的事情,也不愿孩子去接触亲生父母。如果真遇上这样的家庭,倒不如不让蒋继平知道的好。
转眼一年过去了,蒋继平靠着抗抑郁药物度日,程文也过得十分压抑。精神类疾病患者的亲友往往也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这个节骨眼上,医院闹出了个不小的丑闻:儿科陈大夫是同性恋,和有妇之夫偷情,被对方家属闹到了医院。坏事传千里,附近一些居民的投诉信塞满了医院的意见箱,说同性恋不能当儿科医生。即使一些人明显是混淆了同性恋和恋童癖的概念,或只是因偏见而排斥,医院终究没有为了一个医生而违背周围群众的意见。陈医生被迫辞职了。
恰逢急诊科几年一次的人事变动,程文的性取向也被几封匿名信拿出来说事儿。程文这一年过得心力憔悴,无心掺和这些事,从主任的位置上被撤了下来。
年底的时候,程文大学参加了大学的十周年同学会。酒过三巡,他不禁跟老同学倒了点苦水,有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同学说,可以引荐他去某市新设立的医院。程文想着自己在这座城市呆了太久了,有时候回忆多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也是时候该换换环境了,便答应了下来。
蒋继平则换了一种方式麻痹自己,天天在办公室熬到凌晨,后来干脆就睡在了办公室的沙发上。程文值班结束,打着呵欠开车往蒋继平的大学走,打算找他一起去吃个早饭。广播里的晨间节目他听了十多年,主持人换了好几批,但口中的方言还是那个味道。他和蒋继平在这里一起长大、毕业、就业,蒋继平成家,他经历了几段感情,如今一场事故把他们的生活一同毁得支离破碎。他知道自己当初答应大学同学的提议,是想逃离这座城市,也是想逃离蒋继平。蒋继平的阴郁像是一团巨大的雨云,在头顶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让人无处可逃,不知何时就会化作倾盆大雨,电闪雷鸣。
然而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放任他不管。
两人在早餐铺的时候,程文跟蒋继平说了自己的提议:“……我要去工作的那医院是新设立的三甲,离那不远就是x校的新校址,听说在招人。”
蒋继平双眼无神地搅动着眼前的豆浆。程文继续道:“继平,你再这样下去人要废了,不如离开这个伤心地……”
蒋继平将碗打翻在地,程文被溅了一裤子,蒋继平双手捂着脸浑身颤抖着不说话。程文值班熬了一晚上累得耐心尽失,站起身跟蒋继平拍桌道:“我他妈受够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了!你不想好好活着我他妈的还想喘口气呢!这一年多我都要被你折磨疯了!你信不信再这样我直接把你送到精神病院!”
程文大口喘息着,感到松快了不少,也马上就后悔了。蒋继平还缩在原处,程文跌坐在椅子上,想起他们初中的时候一起上学,也是这样来到早餐铺吃饭,两人对脸一坐,蒋继平老是喝豆浆吃油条,俩人分吃着早餐顺便互相抄抄作业;他想起高中的时候,他俩和孟慎行晚上补完课去吃路边的麻辣烫,一起骂骂老师、讨论讨论班里的姑娘;他想起自己失恋,两个发小陪他在大排档喝了一晚上的酒。他看着蒋继平狼狈的模样,觉得鼻子一酸,他仰起头来,沾着油烟的天花板映入他模糊的视线。
“……你说得对。”
程文听到蒋继平哑着嗓子说道。他低下头,眼泪就顺着眼眶流了下来。蒋继平也红着眼眶,对他道:“对不起,这段时间多亏了你了。我不能再这么拖累你了……”
程文感到被豆浆浸湿的裤腿开始发凉,蒋继平抬起头来看着他,忽然显得很轻松,甚至笑了一下说道:“我没事儿的,你不用管我了。到那边好好干。”
蒋继平的表现让程文感到莫名的不安。
当晚程文没有值班,他在睡梦中被手机铃声惊醒,电话那头的同事说,他的朋友服安眠药企图自杀,现在正在抢救。
程文一路超速赶到了医院,走廊里坐着两个学生模样的孩子,都是蒋继平带的学生,蒋继平轻生前给他们各发了邮件,给他们的课题做了最后的指导,还抄送了一份给几位他熟识的同领域的学者,让他们在他走后多帮忙,完全是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两个学生知道他的情况,感觉不妙,在蒋继平的办公室找到了他。
程文懊悔不已,蒋继平或许在早餐铺的时候就已经做了这个决定,而他就是罪魁祸首。无论作为朋友还是医者他都不称职。
蒋继平醒了过来,程文把人接到了家,给他换了种抗抑郁药。蒋继平没再轻生,也没什么悲喜,每天除了最低限度维持生命的行为之外,几乎什么都不做。程文看着他灰败的脸色,觉得自己不过是在跟死神抢人。
蒋继平的大学辞退了他,学生们自发来看望他,把程文家里塞得满满的。蒋继平连日里过得如同行尸走肉,却在这一天强打起了些精神,对每个学生做了很多指导。孩子们都哭了,程文在一旁也看得有些动容。而蒋继平服了药之后就像是隔绝了所有情绪,只是淡淡地宽慰了他们几句,让他们好好学习。
孩子们走后,蒋继平忽然对程文说自己不想再吃药了。程文也看得出药物对他的影响,而且这种药物依赖性很强,势必不适合长期服用。程文便道:“那你跟我到s市吧。”蒋继平神情有些犹豫,程文故作轻松道:“我到那边举目无亲的,你就当过去陪陪我吧。”
蒋继平怎么可能听不出这个蹩脚的借口,但他也知道程文的性格注定让他无法弃自己而不顾。
程文将那边的工作确定了下来,叫了搬家公司,蒋继平几乎什么都没拿。程文想着也好,免得睹物思人。
程文的决策大概是正确的,到了s市后,蒋继平的状况慢慢好了一些。他重新回到了大学任教,在校区附近找了房子搬了出去。程文觉得压在心头的重量小了不少。
新生活重新步上了正轨的时候,孟慎行那边忽然来了消息:蒋继平的亲生儿子找到了。
程文请了假,瞒着蒋继平自己先去见了对方那家,打算以医院方面的身份去探探口风。孟慎行想同行,程文怕对方一家反感律师介入,表示自己独自去交涉看看。如果他们同意蒋继平见见孩子,对他来说或许是个莫大的安慰。
程文在一个破旧的老公寓里找到了那家。女主人沈倩很热情地将他迎了进来,客套了没几句就问他几时能把孩子接走,赡养费给多少。程文搪塞道自己是医院方面的人员,没有权利决定这些,心中暗感意外,本以为让孩子与生蒋继平见上一面已是奢求,没想到这家这么急着要把孩子送走。沈倩露出了不太满意的神色,程文看在眼里,问沈倩能不能让他看看孩子。
沈倩不耐烦地扭头,朝屋里大声喊道:“许析!出来!”
一个瘦小白净的半大孩子怯怯地走了出来,按年龄算该有十三四岁了,但看上去有些显小,不知是营养没跟上还是天生发育得晚。身上穿着褪色的旧衣裤,料子都被洗薄了。沈倩站起身将他拽了过来说道:“来,叫叔叔!”
孩子小声地唤了一声,沈倩大大咧咧地说道:“这个叔叔要接你去你亲爹那里。”
程文看到孩子眼里露出了极大的不安,转身去看母亲。沈倩将他按在沙发上,道:“他是医院里的大夫,说当初你是抱错的,你亲爹正在找你呢!”
孩子嘴唇嗫嚅着,茫然地看着母亲。这时候沈倩的手机响了,她起身到房间里去接了电话。程文看着身边坐着无措的孩子,心中十分不忍,便问道:“你叫许析是吗?”
孩子看起来非常怕生,低下头嗯了一声。程文从包里掏出了个手机道:“这个是……你的爸爸给你买的,委托叔叔给带来的。”这其实是程文顺路买的,想帮蒋继平刷一下好感度。这孩子却很懂事,推拒着没要。
程文无奈地将手机收了回去,见孩子用手指紧张地摆弄着手臂上挂着的黑布,便问道:“你们家里是谁去世了吗?”
孩子瘪了瘪嘴说道:“外婆。”
“外婆对你好吗?”
孩子想了想,点点头,说道:“我是外婆带大的。”
程文有些意外,问道:“那你爸爸妈妈呢?”
孩子渐渐放松了下来,道:“我没见过我爸爸,我小时候妈妈就和别人结婚了。我一直是跟外婆住的。”
程文看了看屋里的方向,心道难怪这个沈倩看着跟孩子不亲近的样子。既然家里大人不想要他,那将他接走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但程文还是想问问孩子自己的想法。于是他斟酌着词句,说道:“刚才你妈妈也说了,当初是……嗯……医院的失误,所以你现在的妈妈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你爸爸很想你,所以想接你过去跟他一起生活。他是个大学教授,人挺好的……你要不要看看他的照片?”
孩子点点头,程文打开微信翻了半天,找到了沈倩拍的坐在书桌前看书的丈夫。蒋继平穿着居家服坐在靠背椅里,舒展着一双长腿,单手托着书脊,隐约能看见修长匀称的手指。男人微微低着头垂着眼,身后落地窗透进暖色的阳光,给他英挺的轮廓勾勒出了一圈金边。蒋继平长得挺周正,还不到扎眼的地步,但他专注的模样总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孩子捧着手机看了半天,仿佛有点不敢相信地抬起头问道:“这是我爸爸?”
程文笑道:“对啊,想不想认识认识他?”
孩子低下头,程文实在不想对他说,他母亲不想要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去跟蒋继平生活。
“那……他们的孩子呢?”
程文恍然大悟,叹了口气道:“前两年车祸去世了,当时你亲生母亲也在车上。”
两人沉默了半晌,许析轻轻说道:“……我爸爸……他真的会要我吗?”
程文愣了一下,突然想到自己确实没有问蒋继平的意思。如果蒋继平真的只认蒋一帆一个孩子,那这个孩子又该怎么办?许析见他沉默,低下了头也不吭声了。
程文看得有点心疼,说道:“为什么这么问?我看你是个挺好的孩子嘛。”
许析把头低得更低了。沈倩这时候从屋里走了出来,语气强硬了很多,张口说了个赡养费的数额。程文只得说自己去转告那一家,就跟两人告辞了。
程文没想到,待他跟蒋继平说出这件事的时候,蒋继平回应他的竟会是震怒。
“……谁让你多管闲事!”蒋继平脸红脖子粗地指着程文咆哮道:“这是我的私事!你有什么资格管!”两份亲子鉴定报告被蒋继平撕得粉碎,纸片被扔得到处都是。
蒋继平跌坐回沙发,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程文看得难受。他这才意识到对于蒋继平来说,这或许不全然是好消息。他此刻的心情大概是复杂的,一帆死了,他本可以以生父的身份怀念他;可他们没有血缘关系,过去的一切都是场错误,连所有的回忆都要被否定,这叫他如何能接受?
程文起身给蒋继平倒了杯水,道:“吃片药吧。”
蒋继平抹了把脸,对着一地的碎纸屑呆坐了半晌,没有拿药,却奇迹般地控制住了情绪。他抬起头,红着双眼望向程文,艰涩地开口问道:“……他……过得好吗?”
程文重新坐下来,掏出手机给蒋继平看了一张照片。这是那天他去许析家拜访时照的,孩子拘谨地坐在沙发上,望向镜头的脸上里带着些忧郁和不安。蒋继平拿着手机怔怔地看着,程文对蒋继平说道:“那家人好像……希望你能把他接走……”
蒋继平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程文继续道:“孩子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他是外婆带大的。老人家最近刚去世,他妈好像对他不怎么上心,家里条件也不太好……”
蒋继平沉默良久,对程文道:“让我想想……”
程文知道蒋继平不会拒绝,几天后他去蒋继平家的时候,就看见里面几个学生正忙里忙外地给帮他搬书。
“老师,你儿子几岁啊?”一个捧着平板在网上挑家具的男生问道。
蒋继平沉默了一会儿,道:“十四周岁了。”
几个学生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哪套家具适合初中生,蒋继平默默地走到一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吞下了一片药。程文远远地看着他,一转眼四年过去了,时间抚平了表面的伤口,但蒋继平仍旧泥足深陷。他已经不会在公共场所情绪失控,学生们只当他是不苟言笑,但唯有程文知道他的药从不离身。
两人和学生们在附近的饭店吃了晚饭,程文驱车载着蒋继平往家走。蒋继平怔怔地望着车窗外,忽然说道:“这样真的好吗?”
程文扭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
蒋继平没回应,程文心下了然,想了想,说道:“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蒋继平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
许析来的那一天,三人围在饭桌前吃饭。许析拘谨得很,只敢夹自己面前的那盘干煸豆角,一盘菜被他夹成了个月牙形。程文忽地想起小胖子蒋一帆吃饭的架势,恨不得整个人趴到桌上,仿佛满桌菜全都是他的。那一身的肉都是他自己一口口吃出来的,沈倩有时见他吃得猛了,甚至要从他碗里抢肉出来,免得他吃坏肚子。蒋继平则从来不管,看似冷淡,实则溺爱,为了满足孩子的一点口腹之欲,连身体健康都不顾了。
程文看到蒋继平盛了一勺牛肉丁放到了许析碗里,这是他从来没做过的事,毕竟蒋一帆吃饭从来不让人操心。许析像个怕生的小猫似的,试着尝了一口,表情一亮,然后狼吞虎咽地吃光了肉。然后他就看见蒋继平把整盘菜都挪到了许析眼前。程文将脸埋在碗里笑了笑。
送父子俩回了家,程文开车去医院值班,被夹在下班高峰的车流中缓慢前行。收音机里的主持人说了个段子,程文忍不住笑出了声。窗外雨云刚刚散去,露出的天水洗一般的蓝。
第16章
许析将那件衬衫扯了出来,团在手里快速走到卫生间,将衣服塞到了脏衣篓底部。他这么干已经很久了,蒋继平在生活琐事上不怎么上心,按照程文的说法是,要不是饿了会影响大脑思考,他估计能把吃饭都忘了。许析来之前,他的衣服经常是没得穿了才想起要洗。久而久之许析就包揽了洗衣服的活儿。许析偶尔会拿一件父亲的贴身衣物放在房间,蒋继平至今毫无察觉。
外面门铃响了,蒋继平去应门,随后许析听见蒋继平关上了门,提声唤道:“许析?”
许析忙按下了马桶,一边洗手一边应了一声。蒋继平在洗手间门口问道:“陆子豪来了,就在楼下,说要跟你道歉,要让他上来吗?”
蒋继平从许析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他过去和有的同学相处得不好。陆子豪他见过几次,虽然感觉本性不坏,但如果许析不愿意见他,蒋继平是不会委屈儿子的。
许析走出门来说道:“嗯,让他上来吧。”
陆子豪站在许析家门前,看见蒋继平揽过许析的肩,问道:“你们吵架了?”
陆子豪盯着那只手,没说话。许析感觉到他异样的目光,伸手把蒋继平的手从肩上拿了下来,上前一步抓住陆子豪的手臂说道:“到我房间来,我们谈谈。”
蒋继平手举在半空愣了一下,许析房间的门砰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