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告诉你了，兴欣基地的飞机基本都有故障。你猜猜，这驾鹞式的故障出现在哪里？”叶修的声音里居然带着调侃的意味。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张新杰的心头。

    “这架战斗机的弹射装备有故障？”

    “聪明。”叶修笑着说道，“所以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把飞行高度再降低点？”

    说完这句话，他不等张新杰同意，就再次推压了操纵杆。鹞式战机下降到一个相当危险的高度，几乎堪堪越过浪尖。

    “叶修！拉升！你这样太危险了！”张新杰焦急地大喊。

    通讯器里寂静一片，没有回答。

    “叶修！拉升！把高度拉起来！”

    张新杰反复地催促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来。因为他开始不确定了，如果叶修真的无法坚持，最终要在海面上坠毁的话……那么是不是这样，反而令他多了一丝生机？

    他不敢想下去了。在茫茫的大海上，一旦飞机坠毁，无论怎样，获救的希望都十分渺茫。

    “叶修？”久久得不到回应，张新杰只得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他不愿意去想鹞式的机舱内都发生了什么，叶修是不是失去了意识，甚至陷入了长夜……他现在不能去想这些，哪怕一个念头都会让他有崩溃的感觉。于是，他只能执拗地、徒劳的，重复呼喊着叶修的名字。

    通讯器里传来沙沙的杂音，很久之后，才响起了叶修含糊不清的声音。

    “你在哪？”

    “我在你左侧，两机翼尖相距五米。”他迅速回答道。

    这是张新杰有把握的最近距离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懊悔过，为什么自己的飞行技术不能更加高超一些？如果能够离他再近一点，哪怕再近一米……

    “真好啊。”叶修意味不明地说道，似乎还笑了。

    “叶修，保持清醒，继续说话——”

    然而无论张新杰怎么呼喊，叶修再也没有回应过他。半分钟后，鹞式战机突然猛地向右倾斜，迅速地进入了螺旋状态，让张新杰不得不拉升飞机进行避让。在拉升到百米的高度后，他可以清楚地俯视下方的场景……彻底失控的鹞式战机一头坠入了海面，随即被漆黑的海水吞没。

    夜晚的海面上，浪花飞溅。

    第150章 叶张线：假如爱有天意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张新杰俯视着夜晚的海面，觉得自己是在欣赏一部电影的慢镜头。飞机缓缓地下沉，漆黑的海面逐渐合拢，白色的浪花像是一捧白色的花束……那是葬礼上一丛雪白的玫瑰。

    “02呼叫塔台。”在那丛玫瑰渐渐凋谢、消逝于黑暗的时候，张新杰下意识地说道。

    其实他并不是在呼叫塔台，他或许只是想呼叫一个位于战场之外的、能够给他指引的东西。他不信神，然而那一瞬间，他想要呼喊的，应该只是个虚无缥缈的神明。

    通讯器里只有沙沙的杂音。塔台在刚才的轰炸中被毁了，神明并不肯临降到寂静的海面上。

    应该怎么办呢？他想。保持冷静，慌乱是无济于事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保持冷静。

    鹞式战机坠毁了，原因是叶修下意识地粗暴操作，导致战斗机失控坠入海面。按照常理推测，叶修现在一定已经失去了意识，靠他自己是无法自救的。

    鹞式战机是舰载机，但它的座舱并不具备防水功能，叶修在水下大概还能生存五分钟，而“白鲸号”至少还要二十分钟才能到达这片海域。依靠“白鲸号”是不可行的，与塔台无法联络，那么此时能对叶修进行援救的，就只剩下了盘旋在海面上的自己。

    规范操作，及时反应。张新杰想，还有时间，还有时间……他熟悉整个海军和空军所有操作守则与规范，一定能在其中找到相应的解决办法。

    他花十秒钟的时间，将所有空军、海军操典、手册、应急流程在脑中过了一遍，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没有找到任何解决方法。没有一个指南、一个规章，能够告诉他，当自己的哨兵坠落在寂静的海面时，自己该如何拯救他的生命。

    不可能的。只要自己找到正确的思路，足够缜密、足够严谨，就总能找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哪怕不是那么完美的办法，不是那么理想的方案，但总该有什么可以做吧？

    是了……自己是一个向导，是叶修的向导。从没有人为精神调控写过一本指南或手册，因为这种行为的个体差异太大，完全需要遵循向导的本能。至少还可以尝试一下不是么？

    无法闻及的声波扩散开来，张新杰铺开了自己的精神领域，仔细地搜寻着数公里内所有细微的声音。他听到了深海处鲸群的歌声，海豚迁徙的欢闹声……可在这一切嘈杂的声音里，唯独没有一个声音来自叶修。

    他一直不曾听懂过叶修的语言。

    而现在，那个晦涩的声音，彻底消逝了。

    如果自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和考量，如果自己早一点对叶修表白；如果自己早察觉到联盟高层的阴谋，如果自己早一点动用禁卫军的影响力；如果自己阻止了叶修起飞，如果自己永远不让叶修知道自己的情感……

    谁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过去，张新杰从不做假设，因为这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可是这一刻，他却不可遏止地回忆起那么多、那么多重要的节点，只要有一次，他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

    然而他没有。

    他一次次地按部就班、循规蹈矩，最终导致了这个最无可挽回的结局。

    鹞式坠毁了。叶修将要葬身冰冷的海底。

    而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是他亲手葬送了叶修的生命。

    他的迷恋和动摇，最终害死了叶修。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的一瞬间，张新杰猛地蜷缩起来，像是被谁一枪刺穿了心脏。在最初那两三秒令人窒息、几乎动弹不得的疼痛过去之后……他像只野兽般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而他那存在了二十四年的，井然有序、条理分明的世界，在一瞬间如同沙雕的城堡，彻底崩塌。

    寂静的海面上，那痛苦的嘶喊随着浪潮，在黑暗中回荡了许久。与此同时，有更多听不到的、言语无法表达的痛苦和绝望，随着洋流飘向了远方……

    一群迁徙的白鲸正在海中优雅地巡游。他们正在每年的夏季迁徙途中，这一次的路线显然有些偏差，让它们出现在了维度过低的海域里。然而温暖的海水让它们感到很新奇，它们一路唱着兴高采烈的歌，不停地下潜和升浮。突然间，一直年幼的白鲸停下了动作，它丢开一直玩耍的海藻，凝神聆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

    接下来，整个鲸群都停下了迁徙，它们全都听到了波浪带来的信息。或许是一只掉队的同类？大约是遇到了麻烦，它们从未听到过那么痛苦、绝望和无助的声音。

    活泼好动的天性，和种族互助的本能趋势着它们，让这群白鲸掉过头来，浩浩荡荡地向声音传来的海域游去。

    一小群虎鲸正在捕猎一只鲨鱼。在这片海域里，这些凶猛灵活又充满智慧的鲸类几乎没有任何天敌。愚蠢粗笨的鲨鱼被水流卷出了海面，然后又被它们有力的尾鳍劈中，只能任人宰割……可是这时候，所有的虎鲸猎手却突然停了下来，聆听者不远处传来的歌声。

    那似乎是只白鲸，受伤了，或者是离群了……不，应该是失偶了，否则它不会发出这样凄厉的哀嚎。对于虎鲸来说，白鲸只是种会说话的食物，但这一只似乎有些不一样……

    这声音让它们想到陆地上无尾的鲸。那不是食物，而是有趣的玩具。

    好奇和爱玩的天性占了上风，它们抛开奄奄一息的鲨鱼，欢快地掉头了。

    几只巨大的领航鲸缓缓游动着，在它们身后，跳动着数百只宽吻海豚。这些看起来总是在微笑的生物极不安分，一只接一只地跃出海面，这优美灵动的动作并无什么目的，只是玩耍而已。

    在不远处的前方，传来了撕裂般的歌声。

    是同类么？宽吻海豚们窃窃私语。乍听起来是只白鲸，可是又有一些像是同类。受伤了么？迷路了么？听起来，真是孤单、无助又痛苦的声音。

    去救它么？海豚们交头接耳，去救它，去帮助它。宽吻海豚是种群眷恋极强的物种，哪怕面对最危险的攻击，它们也绝不会抛下受伤的同伴逃走。几百只海豚浩浩汤汤地加速前进，领航鲸们慢吞吞地跟在后面，静静辨认着歌声传来的方向。

    ……

    叶修感到非常宁静。

    方才他的感到飞机正旋转着下坠，在舷窗外，他能看见熊熊燃烧的火焰……这是一线峡么？或者是其他地方？可他不记得自己的“鹞”曾经被击落过两次。

    但是现在好了，一切突然安静了下来，世界变成了美丽的深蓝色，让他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安宁和快乐。他感到很累了，很想就这样沉沉睡去……可窗外有什么声音正持续地响着，固执地阻挠着他的安眠。

    喂，不要吵了……叶修有些恼火地想。他不喜欢这个声音，这个声音让他想起来很多不愉快的、甚至痛苦的往事。可这刺耳的声音却像是有种魔力，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去，他从那旋律中，分辨出了子弹的呼啸声、还有炮声隆隆……

    硝烟弥漫。他不懂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战场上，而战场却又这样宁静。遮天蔽日的烟尘中，枪炮声都沉寂了，只有那歌声依然回荡在硝烟深处。为什么要在这里唱歌？叶修百思不得其解，他在浸透鲜血的土地上坐了下来，静静地听着这首悲伤的挽歌。

    这是首送别的歌。虽然听不懂歌词的意思，但他知道，这是一首告别的歌曲。在向谁道别呢？为什么歌声理由这么浓重的哀伤和不舍？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曾听过这首歌，却又记不真切了。

    他静静地听了很久，突然意识到，被送别的人应该是自己。

    那送别自己的又是谁？

    记不起来了，然而那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不能够和他说再见的人……

    他努力地睁开双眼，想让目光穿透浓重的硝烟，可目之所及，却只有一片墨蓝色的海水。

    海？

    冰冷的水流随着呼吸进入了肺里，他条件反射地咳嗽了几声，才发现自己正在窒息。那哀婉悲伤的歌仍然在飘荡着，他的目光望向深海，捕捉到了机舱外一个白色的鬼魅般的影子。

    是它在唱歌。

    那是一只白鲸，它巡游在机舱附近，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诉说。像所有的白鲸一样，它弯起的嘴角永远都像是面带微笑……可叶修无端地觉得，这只白鲸正在哭泣。

    “别哭了。”叶修说。

    随着他的动作，体内为数不多的氧气再次被消耗了。他感到头晕目眩，随时都再次要陷入昏迷之中……凭借着最后一丝力气，他拔出了配枪。

    子弹在水中的速度有所减慢，但座舱的舱盖还是被击碎了。叶修蹬动着双腿，拼尽全力游向那个白色的幻影，然而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那只白鲸时……它却突然像个真正的幽灵般，毫无征兆地消逝了。

    不要走，留下来……叶修急切地想，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要不顾一切地挽留它。氧气消耗殆尽，他的神思再次恍惚起来，不受控制地开始下沉……

    远处的是浪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古怪的浪潮？

    再次失去意识之前，叶修向远处望了一眼。

    那不是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