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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相对无言,清和尚未嚼尽神明之意,神明辄拂袖径出,独留她惴惴然踟蹰不知所措。少顷神明又红着脸回来,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清和脸上没有新添的泪痕,才复转身离去。

    清和怔愣,忽地笑了出来。

    神明……真是意外地不老实啊。

    其后清和再没离开过这里。其实并未是她不想走,而是每次出行必失败而归。朝晖密风和,夕凄风苦雨。她实在不明个中缘由,暗自揣度道难不成是上辈积年所造恶果化为现世报,今生又悉数应在了身上?

    时日一长,她注意力不禁由担忧着的父亲而转向了早出晚归的神明身上。说是神明,一举一动却丝毫不似神明之状。洗衣,做饭,打渔,日复一日。生如庶人,行若平民。偶有几回浑身湿尽归来,狼狈不堪,在清和好奇追问下低言道是失足滑入江中,其余全然不提。然如此情况尔后愈来愈多,某日清和扶颊看着正在打理濡湿褙子的神明淡淡问道:「曾子言吾日三省吾身,神女大人也将跌入江中之事视作每日必备功课吗?」

    「什……!」神明犹未料到清和会说这样的话,顿时有些怒火上头,「何来如此轻率之言……」

    见她眉心皱曲,清和忙慌张摆手道歉,「不、我并非……那个意思……」她挠挠头讪笑,岔开话题,「啊,我只是想问,一般而言神明旁侧不总有贴身仆侍照料饮食起居吗?可自初见以来神女大人便总孑然一身……」

    「……」

    「清和并并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只是有些奇怪罢了……」

    神明兀自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道:「颜渊问子何为仁,至圣是如何说的?」

    听到神明如此问自己,清和便已了然神明所指之意,心下不禁羞愧起来,声细如蚊,「克己复礼为仁……」

    「其目为?」

    少女泄气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这不是很明白嘛。」神明莞尔,「既然你没有颜回聪敏,便更要照此去做。」

    「是……」清和更觉无地自容,直想逃开对面意味深长的笑脸。

    清和百无聊赖,便也会向神明学习一些家务,至少要将自己分内打理好。神明去到几里之外垂钓,清和随行,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将要入梦,鱼儿却此时上钩,用力挥竿,不料却挣断了质量不佳的鱼线。不急也不恼,两人相视一笑,饶是炎炎烈日也变得并非如此无法忍耐。

    清和撩起江水泼向神明,对方始料未及,吓得向后一退跌坐浅滩。清和吃吃地笑,肩膀轻微颤动。随着神明「好啊你——!」的佯怒声,两人不知觉踏入水中互相嬉戏开来。

    茕茕孑立数载形单影只默然相吊,由是踽踽独行也算艰难熬过。而今时不同。有人带着外界的新鲜、独有的温柔不疾不徐来到这里,怯懦、楚楚可怜、礼数全然不亏,娇然一朵栀子盛开中庭,玉质自然无暑意,清丽可爱。

    「哈哈,神女大人饶命,清和再也不敢了——」

    她立于水间,巧笑倩然,唇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阳光炽烈,水珠衔于发梢,闪闪发亮。江水跳跃,她顾盼生辉,波光流转,脚下一滑,冷不迭坐进了一片冷冽里。抱怨声连带着对面的嘲讽接连响起,整个巫峡仿佛都热闹了起来。

    神明仰头望向碧空。

    我该如何将你留在这里?

    秭归镇寥寥数人自给自足,活像又一个桃花源。人们不知年逾几许,乐得自在。是日亭午渔夫与清和再次出江,结局不言而喻。其夫人劝清和放弃,少女正要败兴而归,渔夫拾掇着麻绳,突然出言道:

    「姑娘请留步!其实这件事情我也琢磨有一些时日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清和疑惑回头,示意他继续。

    「咱们镇上的百姓虽从未出过小镇一步,然而却经常见到不少旅客经过于此。老实讲一个人反复被风浪打回这种事实属怪异,我们都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会不会……跟收留你的神明有什么关系?」

    已而定昏,暮色四合。清和步至屋前几厘,木门半掩。少女颓立良久,适时从里传来神明的声音像讪骂着打中了她的面颊,「将近戌时了,快进来。」

    她推门步至桌前坐下,拾起闲置一旁的针线和碎布心不在焉把玩起来。神明见她面露疲色,身上衣物半干未干,便伸手推了推她,「清和,去换了衣裳去。」

    鲜少听得神明唤她闺名,少女神色有些惊喜,却又偏偏忆起方才渔夫之言,复颓然失落起来。

    瞥见她心神不定,神明从梳洗台拿来汗巾递过去,「你怎么了?」

    清和低着头,偷偷向上瞟了几眼神明的表情,不肯说话。神明不再追问,四下万籁俱寂,偶尔传来几声啁啾鸟鸣,气氛却仍不得缓解。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晦暗,远岸寺庙传来十一声暮鼓,将清和猛然敲醒。她轻咳几声引得神明注意,倏地声调抬高声严厉色道,「神女大人可知如今几月?」

    木桌上烛火摇曳,火光如黄豆大小。神明抬眸看她,将头轻轻向窗外一点,「如圆月所示,正是仲秋时节。」

    「尔来次年四月有余,我却终未出峡一步。虽显失礼——但这究竟是否为神女大人之意?」

    神明处变不惊,淡然放下了手中物什。

    「姑娘何出此言?」

    听闻称呼由清和变为姑娘,错愕沮丧兼有,少女声音颤抖起来,适才色厉内荏之貌将要崩溃,无法再假意维持。

    「……瑶姬大人乃巫山之神!您化身朝云暮雨守护万峰,岁岁保佑人们平安过江……可为何唯独我被困于此?!」

    未闻神明应答,清和更觉自己的斥责站不住脚。对面神色如常,赤红一双杏眸抵上她的颜面,教她根本挪不开眼。

    遥知神明即将发怒,而清和此刻又偏要硬撑。不知为何冥冥中总觉得此情此景异常熟稔,似知此为最后机会来说些做些什么……

    「究竟如何,神明大人能否给清和一个回答……再拖下去……家父就……」

    「……」

    您真的是神明吗?如若不是,又为何不能承认呢?您竟如此抵触以真实身份与我坦诚相对,我究竟是您的仇敌,还是一个始终无法与您亲近的陌生过客?既然如此又为何偏偏那样温柔待我,教我愈来无法认清自己的立场……

    可这些想法只字未能言说。

    火光抖了一下,立如枯槁。一时无人说话,尴尬遂弥散开来,瞬间充盈整个小屋。

    清和脸上烧得很,又不肯将目光移开。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看在神明眼中,清泪浮于眼睑前唇将要淌下。

    为了不让自己如此难堪,清和深吸一口气,晃了晃脑袋。窗外月朗星稀,想必故里此时正热闹地举行着秋色会。天上树上,芝麻灯,刨花灯,无一人不次笑追逐。恍惚间听见神明的叹气声,清和微一晃神,忽又想到先前济济一堂的府上如今早已门可罗雀,便是还在那里也与此刻并没有不同。

    神明突然站起身,惊得少女身形一颤。她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如此便表明是决了意要离开这里?」

    「……是……!为了能够救出家父……」

    「无论如何都?」

    「……无、无论如何都要离开!清和势要远上都城为父亲正名!」

    「那我呢?」

    「……咦?」

    「我呢?」

    「……」

    「出峡之事在我初到此地半年后就放弃了。你缘何还苦苦坚持?」

    「什……您明明是神女大人……」

    「你不能在我接纳了你之后又离开。清和,你不能离开我。」

    「……」

    清和此刻脑内一团乱麻,不知所言。她只觉神明的眼睛比往日更要悲伤与寂寞,是自己每每找人帮忙出航时回头一瞥看见的她的眼神。之前从未明白过,也从未试图去理解过。时至此时,好像一切都忽地豁然开朗了。

    「骗人……神女大人若不是神明的话,那究竟是……」

    告诉我吧。告诉我好吗?告诉我的话……

    「……」

    然而对方却不合时宜地沉默了下来。

    「此时此刻您还是准备闭口不提蒙混过去?」清和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泪水顺着脸颊汲汲滑落,「既然如此,那我便根本毫无理由留在此处。我必然是要再次准备离开,不管失败多少次,我……」

    「不……不要。」

    神明攥紧手心。

    然而这句嘶哑的挽留并未传入少女耳蜗。她转身想擦干脸上的狼狈,然泪水源源不断流下竟丝毫不受控制。

    道别吧。跟她道别吧。若这次能成功离开,日后也必会再次相见……

    少女回眸看向低着头的神明。那人颤着肩膀在低吟着什么,无人能解其意。她转过来想说些好听的、俏皮的、适时的、给自己解围的话。可此刻却牙关紧闭,舌头发麻,一丝气息都无法流溢出来。

    「那至少告诉我您的名……」

    话未说完,少女眸中倏地闪过什么。面前逼袭而来之人使她心跳陡然一窒,脚钉在原地还未来及挪动一寸。随后是记忆的强制性断篇,短时间大面积空白充盈脑内。意识再回到小屋时清和只感觉心口传来剜身钻骨般的剧痛。她气郁堵塞,猛地呕了一大口血,悉数吐在距她咫尺的神明身上。那人满眼的戾气与欲望,绯色的双瞳像要吃人的利齿向清和咬来。

    清和讷然呆滞,身上砭骨之痛却敕令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她艰难俯颊,看见一把剪刀正刺在自己胸前,指圈上收紧的手指惨白无比,迟疑着,又坚定了,松开了,复握紧着。

    赫如渥赭,在胸口迅速萦开。女子眼中的火焰跳来现世,顷刻缠上了少女的人和心。清和艰难抬手覆上了她的手腕,只感冰凉刺骨,一点也不像人的体温。她喉咙溢出满是风箱推拉之音,低喘着、嘶吼着,将绝望全然倾倒,她的不解,她的愤懑,她的不可置信悉数化作血气迅速蔓延,飘向了墨色万顷的夜空。

    「为……什……」

    「因为只有你永远留在这里,我才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啊。」

    面前之人露出清和从未见过的笑容。残酷、冷漠、又是真实发自内心的欢愉挂在脸上。

    「骗子……骗、骗子……!你说谎!你、你刚刚跟我说的、都是……」

    「都是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