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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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佑三年冬天,江南下起了雪,从芜湖到健康,到扬州,到临安,大雪纷纷扬扬,无穷无尽的雪花飘摇,飘过长江,漫过太湖,越过莫干山。树梢头堆积蓬松的雪团,枯草上铺开厚厚的雪毯,大雪覆盖了城市,包裹乡村,长江南北银妆素裹,整个江南成了洁白无暇的雪世界。
发自十月的大决战已结束,这场大雪下得气势磅礴,藏尽尸骨和血渍,掩盖悲伤与绝望,站在铺天盖地的雪世界中,风雪迷人眼,叫人分不清东南西北。而历史,终于穿透迷茫的风雪,出现个彻彻底底的拐点------我,光荣而伟大的徐子清,彻底让历史改变了方向!
大宋并未亡国,更不会出现崖山后的中国,伯颜败走江南,汉人的国度再一次有了喘息之机。甚至,帝国一扫困厄窘迫,乘胜前进,企图恢复1270年时的版图------帝国的骠骑大将军给了帝国希望,他的军队沿江北上,势若猛虎,一路破竹般克铜陵,复池州,越过牛头山,进攻安庆军。
另一路,年青的玉将军迅猛前进。
玉将军萧吟,绕过重兵集结的安庆军,不管九江,放过黄石,领兵三万直插敌人后方,直接包围鄂州,再一次截断长江下游的鞑子的后路。
斯时,经过德佑一年的扬州大捷,德佑三年的临安保卫战之澉浦大捷,如今更加全歼元兵三十五万于健康与太平之间,我徐家军名声达到顶点,威风一时无两,甚至达到萧吟带领三万人马不要任何侧翼掩护,孤军北上,全程经过数十座敌人盘踞之城池,敌驻军竟然退避三舍,绝不出城迎战。
后路再一次被截断,伯颜和阿术总算露面了,他们败走健康原来逃到了安庆军。如今鄂州被围,安庆军看来是守不住了,于是又撤。这一撤不要紧,伯颜和阿术率领残兵败将前脚刚离开安庆军,安庆军降,离开九江,九江降。不停的撤退,一直到襄樊方才收住脚步。
吕文焕现在成了徐家军的副帅,以前替我督导军队的胡应炎和牛富成了他的副手,他率领大军紧跟伯颜那支败兵身后,根本不用作战,只管派员接收一座座树白旗投降的城市。
两路徐家军兵锋至处,所向无敌,如宝剑出鞘,直令敌人肝胆俱裂。
临安日日皆有快马送来捷报,骑士打马狂奔,一边奔跑一边兴高采烈地大叫:“徐家军光复安庆军,八千鞑子降。”
“徐家军夺取九江,歼敌一万。”
“徐家军包围襄樊……”
到十二月,德佑四年已到尾声,又将开始新的一年。似乎是为了祝贺徐家军取得的那些神奇的胜利,江南下起了大雪,下得隆重而又沉醉。
巨大的皇城临安成了雪世界,屋面挑檐,小巷深井,树梢草头,尽皆面上一层厚厚的雪。人们在雪世界里行走游玩,到最后,也成了一个个洁白的雪偶。
哈口气,白茫茫的雾气从嘴里喷出去,在如絮雪花中慢慢散开,白色的气息丝丝缕缕,就象袅袅饮烟。谢太后又低下头,仔细去听脚底下的“咯吱咯吱”的踏雪声,苍老的脸庞突然露出孩童似的好玩的表情。
陈宜中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会儿瞅瞅街面上顶雪卖货的杂货摊子,一会儿打量和他们同样浑身裹雪的行人,便也露出兴趣盎然的模样。
“瑞雪兆丰年!”谢太后笑着对他说。
陈宜中紧走几步,跟太后得近一点,不易察觉地对太后施个礼,笑着回道:“是啊,江南好些年没见有如此瑞雪了。”
想了想,又说:“前线战事顺利,传回一个接一个的捷报,如今又得大雪,明年粮食保准会有个大丰收。太后,按臣想啊,这预示国运昌盛,我大宋即将迎来鼎盛中兴之期。”
老太监何津,在前头为谢太后领路,微服出游的太后扫一眼身边熙熙攘攘的行人,发现擦肩而过的人们尽管被冻得青头木脸,却个个在风雪中兴致勃勃的穿行,一脸的喜悦,一身的轻松。
这些人都是她的臣民。能见到臣民快乐幸福,作为母仪天下的太皇太后,心情便变得尤其的好。
笑容绽放,脸上的皱纹和沟壑被笑容填满,谢太后看上去比平时年青了好几岁,她甚至抱起快到九岁的小皇帝,狠狠地在皇帝脸蛋上亲一口,回过头,笑着对陈宜中说:“昨日做了个梦,梦到喜鹊在枝头上冲我叫……”
小皇帝掸去衣服上的雪花,又替奶奶拂开肩头的积雪,笑嘻嘻地说道:“孙儿有福,生逢中兴之世。”
陈宜中又对小皇帝悄悄地施个礼,接过侍卫手中的伞,亲自为皇帝祖孙俩撑着:“盛世盼良臣,乱世望猛将。幸亏有徐子清啊,亏得他厉害,一举肃清江南之敌,遣军北上,势如破竹,打得鞑子落花流水。就他这样的年青人,一个人,生生的为我大宋打下一片大好河山。”
怕皇帝冷着了,谢太后搂紧怀里的半大孩子,笑问道:“你说的?”
陈宜中高举锦伞为祖孙俩挡住风雪,听太后这样问,稍稍一愣,也笑着回答:“不但臣这样说,天下人都这样说。诺,陛下,听听他们说什么。”空出一只手,指向左边的人群。
那儿临街搭座布棚子,棚子下面摆几张简易的茶桌,却原来是茶馆老板爱雪,邀了三朋四友,一边品茶,一边当街赏雪来着。
他们端着热腾腾的茶杯,坐于喧闹的街道边,喝一口茶议一会儿国是,“……世杰都督的水军全军覆没,死得一个不剩,长江都被血染红了。庭芝大都督死伤无数,兵败回扬州,亏得徐国候中流击楫(ji),妙计层出,以一支孤军打败三十五万鞑子,开创出如今的大好局面。嘿嘿,你我几人于这里能安安心心坐下喝茶,那全拜国候爷所赐。”
“岂止岂止。”另一人摇着头,喝口茶又说:“不光这次大战。你们都晓得,那年临安被围,险些遭鞑子破了城,如不是国候爷领着几万人东来西去的绕,又在澉浦设局,灭了鞑子水军,只怕我等早就作了刀下的鬼。”
“是啊。还有平江之战,李庭芝大都督被鞑子杀得人仰马翻,只有国候爷毫发无损。再往前说,德佑二年的扬州之战,如不是他,李庭芝镇守的扬州只怕也被敌人给夺了……”
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打断了他的话,重重叹息道:“别说了,真要说下去,国候爷的事绩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总之一句话,没有徐国候,大宋现在怕是亡了国,我等小民怕是变成了鬼。”他压低声音,脑袋凑到茶案正中,神神迷迷地说道:“听算命先生说,徐国候是武曲星下凡,老天派他下来拯救我大宋的……天佑我皇家。”
那些人便齐齐发出“啊”的感叹声。
谢太后听到这里,笑容更加欢快,自言自语:“天佑我皇家。”也许抱得累了,放下小皇帝,自己扭转身往皇宫大内的方向赶去。
小皇帝也听到那些话儿,由着何津牵住他的小手,对陈宜中说道:“徐子清真乃我朝砥柱中流……”
不但市井中如此言论泛滥,便是高高的庙堂,持此观点的大臣仍然数量众多,大家伙儿众口一词:“天佑我皇家。”
坐在垂拱殿里,小皇帝大声问群臣:“众卿,台国候为国家作出大贡献,朝庭拿什么封赏他?”
金銮座下的文武百官异口同声:“进公爵啊……”
“若他攻取了襄樊,恢复父皇昔日的疆土,又封他什么?”小皇帝兴高采烈,他甚至想当众公布一项曾经拟定的事------伟大的徐子清其实是他的师傅,天子之师。
封他什么,封他什么,封他什么,官至顶点位极人臣,外姓人加爵至公候,已是无尚荣耀到了头。
还能封什么?
銮座下突然一片死寂,堂堂皇皇的大臣们跪伏于地,戴乌纱帽的脑袋紧贴地面,却个个一动不动,呼吸声也不得闻。
“裂土封疆啊……”
便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窜出个孤零零的嚎啕。
“伯、候、公、王,裂土封疆,赐予王旗啊……”
一个瘦小的背脊从影影绰绰的人群中爬出来,越过最前头的陈宜中,匍匐于金銮座前。这个人放声大哭,嚎啕着叫嚷:“徐子清收复襄樊,挥军北上,再复河南河北,朝庭拿什么封赏他啊,裂土封疆,给他一片国土么?徐子清不过是大宋的臣子,收复失地是他的责任,皇帝啊,一次次的加官进爵,臣只怕,到最后除了天下,再无东西可封赏他。”
这个疯子,这个疯子。
赵晋、金履祥、曾渊子,一批和徐子清亲近的人跪于人群之中,被一番话惊得瞠目结舌。
这个疯子说些什么“除了天下再无可封赏的东西”,那指的九鼎之上的皇位啊,他居然敢这样说话,他究竟作的什么打算。曾渊子参加过这个人举办的酒会,知道他与徐子清不对路,可再怎么样,朝堂上也不能这样说话呀,小小的两浙转使找出理由,那理由纯属莫须,就这样**裸地指责台国候,就不怕小命不保么?
总不成,这个人当真失心疯了?曾渊子眼瞅杨霖,嘴巴半张,吃惊得舌头都要掉到地上.
谢太后第一个反应是:这人找死。她探头看过去,认出那人是刚回临安的两浙转运使杨霖。
他发的什么疯?徐子清名震天下,众口铄金之下还是大宋的救星,建立的功劳每一桩都称得扭转乾坤。难不成他想叫朝庭冒天下之大不韪,治如此功臣的罪?这个人难道不知道,徐子清声名鼎隆,全天下都把他视为擎天大柱?哼哼,按如今形势,哪怕朝庭流露出一丝儿不满,天下人都会骂朝庭昏庸,都会指责朝庭纣王无道。
这个疯子居然在这当口说什么“天下”,那份司马昭之心整个朝堂的人都看得出来。哼哼,司马昭之心!
小皇帝坐在前面,显然被碜人的嚎叫镇住了,呆呆望着杨霖,却没能及时制止那人放肆的举动。
“真要作死了。”谢太后冷冷一笑,低声对小皇帝说道:“皇帝,叫执金吾进来,拖这人出去,打十大板。”
小皇帝这才醒悟过来,看看座下哭得声嘶力竭的杨霖,再看看满殿目瞪口呆的臣子,自个儿气得浑身发抖,小身子站起来,怒喝:“执金吾何在,拖这人出去,打他二十大板,治他苟德无礼的罪。”
三个魁梧的执金吾转进垂拱殿,但谁也没想杨霖又做出惊人之举:??“别打板子,赐臣死罪,赐臣死罪.即便臣死了,也不愿见我大宋国将不国……”
执金吾已经拖了杨霖往外走,挨挨擦擦的群臣中扑出刘伯声,知枢密院军资库事的刘伯声痛呼一声,阻止执金吾拖出杨霖的动作,叫道:??“陛下,此人扰乱朝堂,实属大罪.但他忠心为国,所言所行虽然荒唐,但瑕不遮玉,一片忠心可表.”
杨霖胳膊肘儿扣在执金吾巨掌中,痛得眼泪鼻涕只管向下流,听刘伯声帮他,赶紧稳住神,按照那晚刘伯声教他的办法,连声哭诉:??“徐子清就算建下擎天的功劳,所做一切都是臣子本份,哪当得皇家给他一次次的提携.臣怕只怕,这人起自草莽,几年工夫位极人臣,如此一来激发了他的野心.陛下啊,万事脱不了一个臣子本份啊……”
那晚杨霖讽刺徐子清,结果惹恼陈宜中,兼得刘伯声软一句硬一句的,只把本就趋炎附势又是胆小怕事的杨霖吓得魂不附体.刘伯声便教他,如要不遭受徐子清报复,只能强硬到底,把自己打扮成爱国忠君的坚贞之士,才能从中出脱.刘伯声还教他,下次朝会必定会议如何奖赏徐子清,这个时候杨霖一定得站出来,便连刚才说的那番都是刘伯声教的.
为了稳住杨霖,刘伯声甚至告诉他:??“只管说,自有人附和.看不惯徐子清的大有人在.你既然如此了,那就做个出头鸟吧.”
果不其然,杨霖咬牙忍住疼痛,话音刚落,便有御史台的散秩大夫莫明堂出列跪拜,奏曰:??“杨大人所言极是,徐子清不过尽臣子本份,当不得一次一次的封赏,如此一来,恐怕乱了我大宋历朝历代的规矩.”
在那次诛灭贾似道一案中,佯装伏于贾似道而诱贾丞相造反的吕师孟,一身甲胄,走起路来叮里咣当的响,便这样浑身作响的跪于銮座前,奏道:??“臣也认为不能再封徐国候了,原先连连升他秩,本朝历代先皇也未有过先例.”
徐子清不过二十郎当的年青人,几年间便成为大宋的一等台国候,二品骠骑将军,拥重兵十数万,文官秩也做到从三品枢密院副相的位置,前些日子朝庭又让他当了江北节度使,只要徐子清有本事,一路收复江北诸路,那些路府便尽由着他掌管.二十郎当啊,年青得婚都没结,全天下,有宋以来,还有谁有他的那份荣耀,有他那么大的权利?
荣王爷左顾右盼,见到亲近徐子清的那帮臣子,诸如陆秀夫,赵晋,金履祥,曾渊子等人,一个个呆呆地眼望杨霖,却无话可说.荣王爷便晓得缘故了.
就那句话让他们无话可说,“臣子的本份”.
站前一步,荣王说道:??“朝庭有朝庭的规矩礼法,是不能大开方便之门的.乱了规矩,而某些人出自草莽,不懂得什么叫规矩什么叫礼法,只怕就当真激起野心了.不管怎样,徐子清尽的是臣子本份,再怎么劳苦功高,也是他应做的.”
众人纷纷扬扬的说,三名执金吾偷偷的瞅金銮座上的皇帝和太皇太后,手扭住杨霖不敢松开,却不知道是应该继续拖他走,还是等大臣们的争执结束.
只可怜杨霖,细细的胳膊肘儿放在五大三粗的执金吾手中,捏得骨头都碎了,那个痛呀,让他鼻涕泪珠一串串的滚.
“都说徐子清尽的本份,难道我皇家就不识好歹,让臣子们白白的吃苦?”谢太后仍然冷笑,起身向前踱步,来到皇帝身前,拍拍小皇帝肩膀,眼望殿堂里的文武百官:??“你们说的规矩礼法,孤家比你们更知道.可你们谁能以孤军一支,歼敌三十五万?谁能独臂擎天,逐鞑子出江南?孤家看,这里的各位,谁都不能.”
“好意思对孤家说什么规矩礼法,说什么臣子本份.自德佑元年始,一见鞑子逼近临安,大臣们跑了多少?一批批平时庄颜郑重的大臣连家都不要了,偷偷降与鞑子的,跑到两广福建的,多着呢.是谁领兵回援,救了临安,救了你们,让你们有脸面堂而皇之站在这里的?”
“历朝历代没有先例.哼哼,历代也没有人建他那么大的功.各位清楚得很,徐子清的军队已经打到襄樊了,也许要不了半个月,就能够让朝庭恢复咸淳年间的国土.他六千人马起兵,德佑三年十月,也不过有兵十万.就这点人马,他先是救了李庭芝的扬州,后又在澉浦打得伯颜大败,于是救了临安.现在呢,现在呢,张世杰全军覆没,李庭芝损兵折将败退回城,就他,就他一只孤军,区区十万人,全歼三十五万鞑子于健康与太平之间.如此良将,如此帅才,如此忠臣,他打回来大宋半片江山……”
谢太后猛地拨高嗓门,嘶哑的声音响彻这座辉煌的殿堂:??“休说什么臣子本份,你们有本事做到他的一半,孤家同样大大有赏……陈丞相,你记好了,就按杨霖说的,连提徐子清三秩,封一等台国公,享五千户实食邑.”
她拉过小皇帝的手,让皇帝与她并肩而立,苍老的脸一片毅然:??“孤家还有旨,请台国公徐子清,为太傅,从今后,皇帝跟着他学习文韬武略,成就一代中兴英主……”
“啊……呀……”
此言一出,拥挤的垂拱殿立即响起一片嗡嗡狺狺的惊叹声.所有大臣真正瞠目结舌,由着嘴巴半张,双目瞪圆,不敢相信似的看着颂旨的太皇太后.
“啊……呀”
那个年青人还能尊崇到什么地步?超乎所有人的想像,太后居然让他位列三公,成了帝师.他不过二十来岁啊.
杨霖脸立即变得比纸还苍白,顾不得胳膊的疼痛,整个身子象泥一般摊倒在地.
陈宜中双袖一掸,合袖上拱,堂堂正正跪拜下去,一颗脑袋埋于宽大的衣袖里,振声叫道:??“领旨……有请太皇太后,太傅之拜便为天子之师,必得请徐公爷回临安,立于太庙,享天子敬师之礼……”
“知道了.明儿发报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皇家有了个好老师.至于加临安么,就让杨霖去宣旨,请徐国公择日启程.”
太皇太后说着话,抱起小皇帝,问道:??“皇帝,你终于如愿了,高兴么?”
九岁的赵显小脸绽出笑容,说道:??“高兴.多谢皇祖母,孙儿开先也想当堂公布呢.”
谢太后点点头,由老公公何津扶着,往后宫门走,头也不回地朝陈宜中说道:??“杨霖的板子就不用打了,着他宣旨,也让他亲眼看看徐国公如何劳苦功高.然后嘛,杨霖也不用回临安,两浙转运使嘛,也不用当了,就让他在徐国公手下当个差吧,任健康府判官.另外,丞相啊,徐国公打下许多城池,担心他治下没有那么多的人才去治理,就由朝庭抽些官儿去吧,芜湖啊,安庆军啊,九江啊,许多城市新近收复,急需能吏安稳民政,治理民生.”
她人已转过金銮座,抱着小皇帝渐渐去得远了,只有声音在垂拱殿里飘荡:??“丞相,抓紧些,民心初定,耽误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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