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尘埃落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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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条大街横亘整个健康,慢慢的走,身后慢慢跟来惶恐的百姓,越来越多,到行宫时,百姓已聚集好几万人。他们不再惊慌,安静地跟在身后,眺望最前面的徐大将军,那位尊贵的台国候。

    辉煌巍峨的宫门已大打开,迎来几十红袍锦衣的亲卫。我不进去,寻着宫门前汉白玉制成的台阶坐下,从汪立信手中接过那名摔倒的孩子抱在怀里,又笑笑,大声叫道:“坐吧,再过一时,我便还大家一个长治久安。”

    城里城外火光冲天,各种武器的咆哮,几十万悍卒的呐喊,汇聚一起直冲云霄。我能猜测到鞑子已将云梯靠上墙体,还有上千条倒钩绳索吊上垣面,鞑子口咬钢刀,象蚂蚁一样爬满了几面城墙。

    用不了多长时间,有的城墙开始出现元兵的身影,甚至个别敌台和碉楼被敌人抢占。突然,放置火炮的垣面传来惊天动地的大爆炸,爆炸之烈,居然炸去半块坚固青砖堆砌的垣面,又引燃几十枚开花弹,那个地方便成了一片破烂狼藉的火海。

    苏墨靠过来,告诉我:“火炮炸膛了。”

    这只是开始。三百门火炮因为一刻不停的轰击,这个时代煅制的钢铁根本承受不了如此频繁的发射。它们的炸膛便接二连三发生,战后统计,共有五十五门火炮爆裂,造成已方士兵伤亡三百。

    跟我来到行宫的几万百姓也和我一样席地而坐,坐得近的人听到了我的话,他们交头接耳,把我要还他们一个长治久安的承诺传到人群的最边际。到最后,那些巨大的爆炸,那些爬上爬下的鞑子兵的身影,还有不停落到四周的箭和弹,他们索性不理会了,安静地坐着,安静地看着行宫门前的徐国候,镇定的徐大将军。

    怀里孩子约莫五岁,小孩子不敢看被火映红的天空,不敢听撕心烈肺的大爆炸,把小脑袋埋进我的怀里,藏得严严实实,瘦弱的身子不停地颤抖。

    拍他小小的背脊,我淡淡笑着,眼望满城满墙的通天火光,看那些激烈厮杀的人影持续不断地掉下城墙,城市里飞溅的瓦砾,还有大街小巷慌乱的人群……这些图像若同一幕幕布景轻轻地浮动。

    眼睛开始有些迷蒙,浮动的布景悄然变成一座巨大戏台上宏大的演出,出现一张五颜六色的鬼脸,狰狞得可怕。

    看得如了神,不知不觉中,我轻轻的哼:“……蓝脸的窦尔墩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黄脸的典唯,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叫喳喳……”

    多么宏大逼真的舞台啊,我清楚地看到数以十万计的人在舞台上厮杀,舞台上飚起一道道鲜艳夺目的血花,血花刚在半空亮出它的色彩,无数人影早已跌到地下,比戏子的表演更逼真的是,数不清的人濒命时的挣扎时简直叫人看得撕心裂肺。

    眼眸蒙上一层泪水,一颗心揪得生痛,抚慰孩子的手在抽搐------战火愈演愈烈,鞑子在城外发出铺天盖地的嚎叫,他们走投无路,疯狂地攻击健康。十数座突出墙体的敌台被攻占,几段城关落入敌手。有的地方,敌人跨过外城,开始攻击女儿墙。

    “……看见那舞台上面好多大花脸,红白黄绿蓝颜色油的脸,一边唱一边喊,好象炸雷几几查查振响在耳边……”

    孩子在低细的哼唱里悄悄沉入梦乡,即便落入人群中的霹雳球造成的慌乱,也未能惊醒他。

    那枚霹雳球砸伤两个人,自有人地送他们去医馆,小小的骚乱很快得以平息,人们仍旧安静地看着我,静静地听我哼唱那首轻快的歌。

    眼神朦胧,有道人影挤过人群,直奔我面前,那道浑身浴血的人影几乎让我看不出他是谁。

    挤来的包圭打断我的低哼,他全身都在发抖,看一眼平静的百姓,突然贴耳过来,尽管努力让自己镇定,颤抖的声音仍透露出他的紧张:“鞑子突破承明门,大约两万人攻击瓮城。牛富立于城左的军寨失陷,全军退往南边的开阳门。全军,即将崩溃……”

    抬头望天,血色的天空高挂一轮模糊的太阳,时已近午。

    我歇了口气,说道:“崩溃?”

    我冷笑:“叫牛富放弃开阳门,退住瓮城。”

    包圭的脸立即黑到了底。

    冷冷盯他一眼,我对苏墨说道:“去,调齐行宫卫兵,接应牛富……当牛富率军退出开阳门后,点燃埋于瓮城与外城之间的地雷。”

    苏墨二话不说,掉头奔入行宫。包圭却不走,浑身都在发抖。

    “抖什么,害怕崩溃?奇怪么,在猜城墙下居然埋有地雷?”拍着怀里的孩子,我告诉他:“有什么可崩溃的,早就算准鞑子必定攻来健康。埋有地雷嘛,便为了拖住他们进攻的速度,让他们不能顺利攻进来。”

    包圭的脸由黑变红,看上去居然有些气恼的意味。看看他,我又说道:“不但你不知道埋了地雷,整个健康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五个。鞑子奸细多,难保他们不会探到这个秘密。好了,清楚了么?那就快去吧。”

    包圭转跑开,脸面上的气恼又换作了诧异。他一定在猜我怎么算准鞑子必定攻来健康,也许他还奇怪,江左江右的大军发动强攻,总不成为的是引鞑子来健康吧,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也许是我的镇定影响到人群,危在旦夕的时刻,人群之中居然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比包圭的诧异更难解释一百倍:“大人,那歌真好听,什么曲儿?”

    我愣住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到该如何解释。幸好,未时已到,地雷的爆炸和回援的萧吟救了我。

    萧吟回援健康途中,沿路收拢五万散兵,共六万人狼奔豕突,杀入元军背胁,把伯颜打得措手不及。而此时,早前埋于地下的几千颗地雷开始发威,配合几百门火炮,炸得挤在外城与瓮城之间的鞑子人仰马翻。

    我没有回答那个人是什么曲子,站起身,对几万百姓叫道:“……军民同心,共逐鞑虏……把胜利给我,光荣留给你们……”

    从此后,军宣队纵城而跑,对健康居民进行动员,仍有近三十万之巨的元军,随后必须面对健康数十万百姓的打击。

    可怜的伯颜,他的军队流窜于战场,并未携很多攻城器械,那批剽悍的蒙古铁骑,又无法拿他们来攻城。如今身后遭受萧吟六万人冲锋,大半军队偏偏又挤在外城、瓮城之内,作了夹于风箱中的老鼠。脚底下时不时冒出数不起的铁钉、钢珠、瓦片……,伴随猛烈的爆炸,那些细小的东西象刺刀一样狠狠扎进战士们的身体。而头顶,巨大的火炮将炮口垂直向下,笔直地射出硕大的开花弹,人头大小的弹体炸开,那么凶猛,似乎整座城池都在颤抖,再然后,密集的人群中便见人影飞上半空……

    面对如此困境,伯颜的士兵企图做最后的挣扎,士兵们把嘴咬出血,一声不吭,闷头往城关攀登,眼见即将爬上墙了,瓮城墙头突然出现无数头裹红巾的老百姓,多得数都数不清,铺天盖地的,不分妇孺童叟,捡来滚石,抬起巨木,只管往下打。甚至,有的人还把自家棉被浇上煤油,点燃后掷于城下。

    健康外城高约十二丈,瓮城高约十丈,两城相望,尤如两端高高竖立的匣子,把鞑子装在里头。百姓和宋兵无休无止地投射火箭与易燃物,不过转瞬,外城与瓮城的匣子成了巨大的火炉。

    后有萧吟的冲锋,前有数不尽的百姓,脚下是一片火海,还有地雷一刻不停地爆炸。头顶上,火炮发出凶狠的咆哮,箭矢遮蔽了一切。如此窘迫得无以复加的局面,让伯颜闷哼一声,张口喷出鲜血,跌下了马背。

    吕文焕重又出现在瓮城墙头,他对困在匣子里的鞑子高叫:“范文虎,张弘范……为了鞑子,犯不着把性命丢在这里。投降吧,重回朝庭,我担保你们平安无虞。”

    凶悍的阿术一箭射来,正中探出头劝降的吕文焕。阿术接着叫道:“冲出去……”

    伯颜急得昏倒在地,阿术成了这支真真正正走投无路的军队的统领。攻城是继续不下去了,那么逃跑吧------对于逃跑,阿术总是那么决然。每次与我对战,他都会决然毅然地撤出战场,没有一点儿犹豫。

    已在两城之间狭小的空档丢下十万具烧得发臭的尸体,鞑子残余的士兵军心全失,一听阿术下令冲出去,二十万人立即变成飞奔的兔子,寻着空隙就往城外逃。而城外,因牛富已退回开阳门,便仅有萧吟、孙虎臣、胡应炎,三军共计七万人,却怎么也堵不住这支性急得火燎火烧的大军。

    我登上城,满目皆是狂奔的逃兵,二十万人大溃败如此壮观,数不清的小股敌人慌不择路,逃得漫山遍野,竟让我认为逃兵一直铺展去了天际。

    江南全境的所有元兵齐聚健康,在这次乱蓬蓬的战斗中最终落得大败亏输的局面。他们总算逃出去了,但逃亡毫无秩序可言,二十万人零七散八,跑得东一伙西一队,往哪个方向的都有。

    大规模溃散的敌人如何追击?倒让我脑仁发痛。便命萧吟领兵紧追阿术那支最大的队伍,其余零星的小队,则由各地厢军处理。

    萧吟追击不过半天,便报:阿术那支队伍有兵四万,刚逃到太平,便有两万人在其副将楚程之带领下投降宋军。阿术的另两万人却奇怪得很,接收完毕楚程之的降军,转过头再找阿术,那支队伍竟象烟幕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便连阿里海牙、阿刺罕等一干重将,也打不到他们的踪迹。

    不但这份快报,我在健康行宫接收到纷至沓来的报告,数不清的文书堆积案头,简直象座小山。不过我不用看完它们,因为,每份情报说的都是同一个内容:某地,某军投降……

    鞑子将领逃了便逃了,这场大宋与大元巨前规模的大战总算结束。战后清点战果,光是健康城下鞑子便战死十五万人,又从各处战场搜出近六万元兵尸体,另外,总共有八万大理或安南藉的士兵投降。健康后面的镇江、扬中、甚至离战场几百里之遥的平江,也送来战报,说是捕获逃亡的鞑子兵近四万人。

    鞑子的三十五万人伤亡二十一万,投降被俘十二万,共计三十三万人丢在江南战场,惟独跑了阿术带领的那只两万人的军队。

    无论如何,这是一场空前巨大的胜利,对元的战争快有半个世纪了,大宋从没取得过这样骄人的战绩。

    而我,是当之无愧的主角。一如我所说:“把胜利留给我……”,最后,连光荣都属于我。

    配合我发动这个只能用疯狂来形容的计划的李庭芝和张世杰,张世杰的水军被阿刺罕一把火烧得全军覆没。李庭芝缺少水军以及姜才、腾文俊的掩护,被鞑子重兵围攻,结果抗不过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敌人的压力,败回了扬州。惟有我,惟有健康军队在最为艰难的正面战场取得胜利,并且,这个胜利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终于尘埃落定,大将军府为激战之后的军队举行入城式。

    健康百姓夹道欢迎徐家军入城休整,甚至邻近的城邑乡镇跑来数万人,使得健康人山人海,城正中的大街更是一个转身都困难之极。

    人们竖起几万面彩旗,放响数十万计的鞭炮,家家张灯结彩,还自发地在道路两旁摆满鲜花,整个城市成了欢腾的海洋。但比起刚刚结束的空前巨大的胜利,这些根本不足以表达他们的喜悦------人们喜极而泣,高叫着端来一碗碗甘甜的美酒,手捧一条条献礼的彩带,抬来一整头一整头的猪或者羊。人们手挽手,高声呐喊:“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年青的姑娘流着泪疯狂地扑进入城的队列中,双手环绕士兵们的脖子,跳着哭着,使着劲儿拥抱战袍褛褴的勇士。当她们发现勇士的战刀和长枪经过长时间厮杀而残缺不堪时,便抬起头看着血痕斑驳的那张脸,抽泣着说:“可爱的人儿啊……”(^_^表骂我)

    更多的人却在焦急寻找:“骠骑将军呢,我们的国候呢?”

    一队队憔悴的士兵鱼贯而入,却没有我的身影,他们便说:“看吧,我们的国候取得如此大胜,还那么谦逊,他为士兵举行盛大的仪式,自己却不好意思接受我们的祝贺。”

    为了突出我的功绩,这些人拿我和李庭芝与张世杰作比较:“看吧,两位大都督都吃败仗,只有我们的国候是那么骁勇。国之瑰宝啊,他又是那么谦逊……这样伟大的人物,全天下能找出第二个吗?”

    不但他们这样说,即使临安的庙堂和市井都这样说。受我推荐,在朝中享受高官厚禄的赵晋送来十万火急的加急信,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大人国士无双,实乃国家之擎天砥柱。今上谓之,与大人相较,张、李大都督不可同日而语,天下更无出其右者。而我等受荫深隆……”他说的我等,包括金履祥那批同受我推荐入朝的人。“……朝中百官,莫不以大人之胜登户叩门,向我等道贺,皆曰大人之胜便是我等之胜……”

    整个帝国的人都欣喜若狂,他们全然忘记刚刚结束的那次疯狂的强攻。我在健康行宫静坐,享受宫外掀天的欢呼,作个深呼吸,鼻腔里全是鞭炮的味道------这是喜庆的日子,鞭炮的硝烟味是那么熟悉,但现在闻来,熟悉的硝烟充满了热情洋溢的喜庆。

    江南战场再无一名元兵,我的计划尽管看上去是那么疯狂,到了最后,仍旧取得最终的胜利。虽然,用作诱铒的各路宋军战死十三万,重伤失去战斗力的超过六万,至于轻伤,算算吧,二十五万人就战损十九万(失去战斗力的伤兵等同于战死),剩下六万人没有一个不是伤痕累累。

    可怜的张世杰,可怜的李庭芝,以及那些战死沙场的将领和士兵,他们都是我呈供给胜利的牺牲。

    为了胜利,必须有人牺牲。

    现在我来不及去思索那些行失,无论如何,大战终于结束,正如我所言,还江南百姓一个长治久安。嗯,这个长治久安也许可以持续三十年,或者,更长一些。总之,铁血生涯可以告一段落了,如果皇城临安不出意外的话。

    让生冷的钢铁生锈吧,让流淌的血液干枯吧!

    在江南一隅,大战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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