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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自己的,”艾子青神色仍是方才那般愁眉深锁,“他年纪比我还小些,孩童时就已经在我身边了。他知道我所有的事情。”
“包括那些我不知道的?”方游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低头看着他。
艾子青既不抬头回望,语气也未有一丝更改,只陈述道:“包括那些你不知道的。”
方游却没有再追问下去了。他也不能怪艾子青,毕竟如果不是陈风突然出现,他自己也不见得坦诚到哪里去。
几片淡云飘过,遮住了片刻的月光,使得艾子青本就惨淡的神色愈加萧索了些,眉眼间尽是缠绕的痛苦,惹人心疼。微风抚过树木剩余零碎的枯叶,窸窸窣窣作响,但方游听不见那些,只听见艾子青微颤着的呼吸声。他自己身上是暖的,但抱了这么久,暖意却像是怎么也传不到怀内人儿的身上。风刮得有些大了,风声中似乎有一声艾子青的叹息,但他听不真切。
方游,其实如果你问出口,所有事情我都会告诉你,但你永远不会问。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方游知道艾子青心里不好受,便随意捡了些话来闲聊道:“你之前不是说,回去之后带我去一个地方吗?是要去哪里?”
艾子青闻言,垂下了头,答道:“去到你便知道了。”他发丝被方才的夜风吹得微乱,此时垂下来遮挡住了神色。若方游能看得到,便会见到他此时勉强勾起嘴角的苦笑,眼神中竟带着些难以挽回的绝望。
方游只觉得他有些困倦,便将人拦腰抱起,一路抱回了房间。单枞亦没有再阻挡他。当夜,仍是抱着才将人哄睡过去。艾子青肚子大了,不好再缩在方游怀里,只背对着他,由得他拥着,夜里几番泪水沾湿枕头,他自然是看不见了。
第十四章
自那晚宴会后,艾子青对着方游便愈发大胆起来,时常使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子。方游若是多看了两眼别家姑娘,或是晚了收工却没让艾子青去帮忙,甚至是自己忘记了吃饭,都会惹得艾子青鼓起一张小脸,非得要自己去赔不是。方游也不在意,甚至颇为享受这小孩的可爱性格。反正每次到最后,小少爷都会乖乖扑进自己怀里又是蹭又是磨,方游本在性事上无甚所谓,但每每被他撩拨得利剑上弦,不得不发了。
腊月将近,就到了城中食肆商会的年会冬宴。这冬宴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反正就是城内各家食肆每年轮流做东,邀请同行相聚,客套闲聊一番,给官府做个其乐融融的样子。做东的那一家倒是担子不小,收获通常也最多,既能在凑热闹的百姓面前推销推销自家菜式,又能讨好同行和官府,办得好的话,来年行事确是方便不少。今年正巧轮到厦玉楼做东。宴会倒不在厦玉楼,每年都固定了在城内某处大院,厨子跑堂都跟着过去。
方游身为老板,自是要出席。他虽借厦玉楼隐退江湖,但从商者大多不问江湖事,并不怕身份暴露。他本想带着艾子青一起去的,但茶庄素与商界有来往,艾子青害怕被人认出,便决意在家睡懒觉,方游也就由着他了。
准备的功夫在之前已经交代下去了,方游便到宴席快要开始的时候才往设宴地点去。那院子本是前朝某个状元高中后修建的个人府邸,后来辗转归了官府,模样倒没有多少更改,亭台楼阁,廊桥池塘,错落有致,雅致得很。方游先绕着院子巡了半圈,行至某个依着假山而建的小亭时,却瞧见里面站着一个高挑桃衣男子,衣袖翩翩,笑意淡淡,高额薄唇,媚眼如丝,一身清高风骨不减当年。方游愣在原地,只觉五雷轰顶,脑内方寸大乱,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过往种种回忆纷沓而至,四年间被死压下的情绪统统夺闸而出。
那人站在亭子里,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微笑中没有歉意,没有激动,只有从未更改过的亲近和妩媚,悠然开口唤道:“方游,好久不见。”
方游鼻间一酸,沉默许久,终是开口应答:“……陈风。”
接下来的半日,方游都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些什么,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统统恍恍惚惚,只记得那本该消失在记忆中的爱人,在他面前笑着念着,恍若活在梦中一般。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将话问出口。
“这些年……如何了?”
“挺好的,闲云野鹤,远离是非。倒是你,做了大老板,我都怕自己高攀不起了。”
“……说什么傻话。”
“和傻人一起,自是说傻话。”
“……为何,突然回来?”
“准备成亲了,先回来会会旧——”
“成亲?和谁?”
“寻常家姑娘,非江湖中人。你呢?这些年,可有新欢?”
艾子青的身影蓦然出现在方游的脑海中,面对陈风略带玩味的眼神,方游竟觉得要回忆起艾子青的长相有些困难。
“……有。”
“什么样子的,说来听听?”
“……很可爱,得宠着。”
“宠着?还真是人会变,月会圆,你以前可从来不宠人。”陈风听了却面露嗔怪神色。
“我难道不宠你吗?”
“宠不足一辈子,那算什么。”
那你当年为何不辞而别?为何撇下我一人不知原因地等待?为何我带着你强去做那天下第一,你却不声不响地走了?现在为何又突然出现?我做错了什么吗?这四年间我心上失了多少魂魄你知道吗?因为你,我已无法再爱上任何人你知道吗?为什么?为什么?
终究,方游仍是饮尽杯中酒水,满腹疑问和纷乱,竟无一字问出口。
傍晚,方游怀着满腹纷乱思绪回到厦玉楼,入了院子,就见到艾子青正指挥着几个下人,把一大盆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茶花搬动着,像是想要在院子里拣个合适的位置做摆饰。只见他不着外袍,叉着细腰,蹙着淡眉,一副思索模样。茶花未开,只剩粗枝绿叶,反倒是艾子青的脸颊,大概是因着之前搬搬抬抬的动作,小脸绯红粉嫩,胜似花卉,人比花艳。
艾子青见方游进来了,也不太为意,只指着墙角,扬声问道:“老板,这花放这里,你觉得如何?”
方游一时只觉心中情绪满溢,大步走向他,不发一言,也不顾仍有外人在场,就直揽着人腰将他圈入怀里,低头就是一通绵长深吻,连啃带吮地撞进他口腔里,卷着他舌根搅动甚至带上了点凶狠。
艾子青一下子被吻了个七荤八素,气喘吁吁地推着方游的胸口才稍稍退开,抬头看他,自是看出来他心绪不佳,但这情形也奇怪了点,便试探性开口问道:“怎么了?”
方游只抱着他,皱紧浓眉,仿佛在压抑着些什么,良久才开口回答,说出口的却是另一些内容:“我本该加倍爱你才对。”
两人在一起这么些日子,虽各自心中有数,但这个“爱”字,其实都未曾讲出口过,如今方游突然这般表白,艾子青却是有些慌了神,脸颊霎时通红,口唇微张,愣了一会儿才找到声音:“我……虽然,我很想问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但是现在大概应该说,我也爱你。”
方游闻言微微一笑,柔声答道:“无事。”
艾子青自是不信,咬咬下唇,道:“肯定有事,你快讲。你不讲,我可要生气了。”
方游仍是拥着他微笑,又道:“无事。”
艾子青略带怀疑地盯着他,确信自己在他眼神中看到了些不同之处,像是愧疚,又像是心疼或怜悯,还有一些是他来厦玉楼这么久,从未曾见到过的。
可那一句“方游,你到底瞒着我什么?”却仍是问不出口。
即便方游心中一万个不愿意旧事重提,却偏偏无法就这么放过自己。当时在冬宴上,陈风提出要到厦玉楼参观一趟,他自是无法拒绝。几日后,陈风真的就登门拜访了。
艾子青和白铭正如往常一般坐在院子里饮茶闲聊,忽然就见到方游领了个人进来。白铭一见陈风,自然是呆住了,舌头被自己吞了一般,半个字也吐不出。反倒是陈风,面不改色地朝他微一点头。
方游此前从未带过外人入这院子。艾子青见他们二人并肩而入,心里忽而有些难受。他毕竟也出身于武林世家,细看之下,便认出了来人,喃喃道:“‘桃花骨’陈风?”
陈风见到他,目光露骨地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也不打招呼,只扭头对方游道:“这还真不像方大侠的作风。”
方游知道他是在说艾子青,面上笑容自是有些勉强,只看了艾子青一眼,就又领着陈风逛了一遍院子。陈风本欲在院子里坐下,但白铭眼神直勾勾盯着他,走到哪儿看到哪儿,他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便寻了个借口要先走了。方游便又送他出去。临出院子时,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陈风笑着白了方游一眼,似是在撒娇。方游竟也抬手拢了拢他发梢,动作甚是熟练亲密。
艾子青看着他们二人从进来到出去,看着方游,而方游只看着陈风,眼神复杂得比他们相处这几个月的所有日日夜夜加起来都要多,犹如一桶冷水从头淋到脚,只觉浑身发冷,心头一阵阵抽痛,开口也不知到底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身旁仍是呆愣着的白铭:“‘桃花骨’,桃花酒,这厦玉楼,其实便是为了他吧?”话说出口,他突然发现,自己想通了前几日方游从冬宴回来后的异常。
待方游送走陈风,重新回到院子里时,面上已是难掩的痛苦和内疚。与艾子青四目交接,二人皆知彼此心中已如明镜。他走到艾子青面前,执起他双手,犹豫再三却仍不知如何开口。
白铭终于回过神来,扔下一句“我看不下去了”便拂袖而去。
方游只静静待白铭走远,而艾子青的眼神从他进来时便只望着他。方游心中一痛,仍是缓缓开口:“四年前,他忽然走了,没有留下一字一句,没有解释,没有责怪,就这么消失了。”这个“他”指的自是陈风,“从厦玉楼开张的那一日起,我便知道,我的热情也被他掏空带走了,我此生已再无可能爱上任何人。”
艾子青一言不发,只静静听着,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
“后来遇到了你,你像是生来就是为了打乱我在世间所有计划的一样。我有在尝试,真的,子青,每一日,我见到你,都觉得心里某处会被你唤醒。如果不是他忽然去而复返,我早已决意与你携手到老了。”
艾子青早已泣不成声,只死死咬住自己嘴唇,倔强地不出声。方游双手覆上他脸颊,拭去泪水,心疼道:“我竟让你如此流泪……”
“‘再无可能爱上任何人’……所以,你其实从未真正喜欢过我,是么?”艾子青垂下头,睫毛微颤之下又滑出两道泪痕。
方游张了张口,却无法否认。
“你一直在骗我!”艾子青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狠狠一把将他推开,冲了出去。方游颓然站在原地,却没有去追。
艾子青不知自己要去向何处,只知道他的世界正在身后再一次地崩塌,如果他不跑,就会被崩塌的痛苦死死掩埋。他奋力狂奔,不知跑了多远,直到体力耗尽,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那一刻的天旋地转,将他压在心底多年的阴霾统统重新撞出,像是泼墨般肆意倾洒于他的魂魄。覆水难收,他的心头已染得一片黯黑。他倒在地上,如同溺水一般勉力呼吸着,泪水自觉地不断涌出。
这种痛苦啊……熟悉得害怕。它若来了,还会愿意走吗?
第十五章
有了茶庄的人马护航,不出几日便要到茶庄了。
有名叫茶庄,自是建在逐级登高的茶田山坡里。马车颠了大半个早晨,才终于入了庄。爬坡的路子不好走,颠簸得艾子青腰间一阵一阵发酸发胀,随着越来越近家门,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方游看出来了,却也不好问缘由,只默默抱着他。
入了艾府大门,下人们见到少爷回来,皆是一言不发便单膝跪下。艾子青也不看他们,由方游搀着,径直走进大厅,白铭也拎着药箱跟在后头。果然,一个与艾子青有几分相像的中年男人已经等在厅里,一身威严,神情严肃,想必便是艾老爷。他身旁还站着一个妙龄女子,年纪最多于方游相仿,怀中还抱着一襁褓小儿。
艾子青走到艾老爷跟前,尚未开口便扑通跪下,眼睛也只盯着地面,轻声开口唤道:“爹。二娘。”
方游本扶着他,此时他突然跪下,自己站在身边,跪也不是立也不是。偏偏这艾老爷又只背手而立,双眼直直盯着艾子青高耸的孕腹,俨然一副让他罚跪的样子,一点也没有让儿子先起来再说的意思。
艾子青就这么跪着,面色一寸一寸白下去,连着口唇也开始发青。方游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终究是按捺不住预备开口:“艾老爷——”
“这位可是世间唯一的‘朱碧双折枝’方游方大侠?”那艾老爷却先声夺人,打断了他。
方游微微一愣,点头道:“正是在下。艾老爷,寒暄之词可免,方某来日多有打扰,望艾老爷见谅,但现下能否让子青先做稍息?他的身子经不起这般长跪。”
艾老爷眯起双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再度看向跪着的艾子青,见他仍是执拗地盯着地面,终究是清了清嗓子,道:“起来吧。”
艾子青尝试着动了动,未果,只得抬眸瞅着方游,轻声道:“脚麻了……”方游听见,忙俯下身,手绕过他腋下环着,轻轻将人从地上抱起。久跪忽起,积在下肢的血液一时上脑,艾子青不由得头晕脚软,亏得方游将他抱得实在,不然几乎要整个昏倒在地。艾子青死咬下唇,才没有呻/吟出声。
艾老爷看在眼里,也不置可否,只对着一旁的下人道:“带少爷回房休息。领二位贵宾入花厅用茶歇。”
跟在后头的白铭连忙道:“多谢艾老爷的好意,但我们还是先陪子青回房吧。”
见艾老爷没有出声反对,艾子青冲白铭点了点头,便仍是由方游搀着出了大厅。刚迈出厅门,他就扭头对白铭道:“白铭大哥,你先跟单枞去我卧房稍等,我得先去看看我娘。”又拽着方游袖子问道:“你陪我去,可以么?”